文:写不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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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布丁此刻正和自己的两只大行李箱,坐在从兰州返回北京的火车上。
两周前,她和一个剧组签了合同,挺重的角色,在敦煌拍摄两个月。在此之前,李布丁已经小半年没接到正经的工作,闲得浑身都痒痒,这部戏像挠挠乐一般落到了她的怀里。
我们一帮朋友欢天喜地送别了李布丁。她从北京坐了一夜火车到兰州,又晃悠了一夜到敦煌。车快进站了,李布丁有点小激动。
剧组的副导演打来电话:“还没到吧?”
“还没有……”李布丁本想接着说,就快到了。
“没到就好,你那个角色制片方换人了……”
向前奔跑的心,突然被生生勒住了缰绳,自尊不愿让她在电话里表现出太多的失落。李布丁拖着行李箱往回走。箱子里除了她的衣服,还有念了许多遍以至于页角都卷起来的剧本,封面上写着“李布丁”三个字,里面用荧光笔划着长长短短的线,还夹着几张她写的角色笔记。
这是李布丁版本的《喜剧之王》。尹天仇有观众为他落泪,有一份爱情为他守候,李布丁没有。她的粉丝只有个位数,她的词条,想必度娘都不希得收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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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布丁没腰没胸没颜值,却阴差阳错地吃了演员这碗饭,她让很多脸蛋比她漂亮的人心生不平。但我知道,在这条漫漫长路上,容颜易逝,需要以千锤百炼也不会挤压变形的良好心态来弥补,李布丁就这样走过了她做演员的第一个十年。
这十年里,她取得了……她还真没取得什么成绩。
田朴珺小姐曾经自称是“八线小演员”,那李布丁就是“一百零八线”的小小小小小小演员。
额,她演过不少挺知名的影视剧。
毫不夸张地说,她出演的很多影视剧,在她出场的那个瞬间,你千万别眨眼,一眨眼她就没了。你得定格看,有时只是个侧脸或者模糊的轮廓,不是熟人绝对认不出来。
有一年,李布丁在一部票房大卖的电影里出演了一个角色,我特意买票去电影院看,只不过是打了个哈欠的功夫,就错过了她的出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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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布丁上大学时的第一个学期的汇报演出,她请我去看。看完后,我觉得有必要跟她说实话:“你不适合做这行,就当来拿个学历吧。”
李布丁却执迷不悟:“我觉得挺好。”
毕业大戏我也去看了,台词不超过十句,虽有进步,但看不到光彩之处。
散场后我们一起吃饭,李布丁严肃地说:“我明白了一件事……”
我心中大喜,你终于知难而退了。
“我不适合做主角,以后我就好好地当配角。”她目光如炬地看着我,“我要做中国最好的配角演员。”
我也看着她,心中百感交集:你个二傻子,谁会找你拍戏,你喝西北风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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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布丁毕业后接的第一部戏,演一个小配角,戏不多,一周就拍完了。
半年后,电视台终于要播出这部电视剧了,李布丁事先通知了所有家人和若干朋友到时收看。
我们几个朋友和李布丁一起看的。看完后,她默默地关了电视。什么叫不忍目睹,那就是!
画面里的李布丁肢体僵硬,台词做作,毫无演技可言。我心说:这戏的导演为人太厚道了,演得这么渣,居然中途没换人。
其他人都不说话,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清清嗓子,决定开口安慰她,顺便再敲打她几下:青春易逝,赶紧找份正经工作养家糊口吧。
她却根本不给我们说服她的机会。她认真地对我们说:“我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太拘泥于生活化的表演,镜头出来后不好看,表现不出情绪的起伏,我会改的,如果现在演,我会演得更好。”
想好的措辞,我不得不咽回肚子里。李布丁起身离开,走得决绝,把我们的质疑都抛在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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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的几年,我明白一件事,世上是真的有“戏疯子”这种人存在的,他们自得其乐,不食人间烟火地活在自己的表演世界里。
我们相约去散步,她走着走着,会突然沉浸在某个角色中,口中念念有词。路人诧异地看看她,再看看我,我臊得赶紧走远一点,以物理距离撇清与她的关系。
不过是下楼买瓶酱油的功夫,她回来后给我们演一段下棋的大爷如何反败为胜:对方步步紧逼之下,眼看就要兵败将亡,大爷突然想出一计妙招,站起身来,大吼一声:“我操你二大爷!”啪!落子!
或者,观察在医院里彻夜排队的大妈,遭遇蛮横的插队者,挽起袖子要扑上前去撕打时,还不忘回头叮嘱同伴:“看着我的凳子。”
各色市井人物,她观察得津津有味,演得越来越有味道。
毕业五年的时候,李布丁跟我说:“以前上学时,我以为自己摸到了表演的大门。现在我才知道,山门在前面,我还走在去的路上呢。”
毕业十年后,李布丁是班上唯一一个还在坚持做演员的。她告诉我:“正因为出镜少,所以我更要珍惜镜头给我的每一秒,把戏演得好看,就像焦菊隐老先生说的那句话‘不像不是戏,太像不是艺’。”
有一段戏,她哭得梨花带雨,我看着好感动,她却沉痛地说:“撒狗血,不好看,现在让我演,绝对不这样了。”
去年,我去探班,她的一场戏结束后,导演在现场大喊:“李布丁,演得好!”
我拥抱她,为她开心。
慢慢的,我们都不会再劝说:你改行吧。
慢慢的,我们想:李布丁,你没准儿能成为一个好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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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布丁还没有成为明星,也可能永远成不了明星,她只不过刚刚脱离饰演路人甲的阶段。
我知道她经历的那些无望的日子,那些寒彻心骨的拒绝,那些欲诉无言的委屈,日复一日,需要钢铁般的意志才能坚持下来,再泥泞的低谷里,她也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没有迷失过方向。
我不知道执念如此之深是幸还是不幸?她做演员的这十年,是成功还是失败?这个行业不仅需要努力,也需要运气,李布丁,你会有属于自己的好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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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次,我坐在电影院里看她的电影。影片结束,字幕缓缓升起,观影的人们纷纷离席。我坐在位置上,一直坐着,等着。等待制片人、监制、导演、主角、配角、特别出演、友情出演等一连串冗长的名单过后,终于在一大片白花花的演职员名单里,看见了“李布丁”三个字。
这时,保洁有些不耐烦地站在我身边,她只剩下我这块区域的卫生需要清理了。我起身离开,走出去后给李布丁打了一个电话,讲述刚才的情况,她在那边没心没肺地笑,说:“至少还出现名字了,下次去网上看吧,可以按暂停。”
那个我错过的片段,是她和同伴抬着重物从主角身旁走过,和主角打声招呼,然后离开。
那场戏因为特殊原因NG了二十多条。
在零下30多度的哈尔滨郊外,她和同伴抬着100多斤的麻袋,从中午走到黄昏,来来回回二十多次,每次都要停下来,跟主角快乐地说一声:
“你来了。”
文 | 写不长
图 | 图片据CC0协议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