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如此烦恼。”
我正在泡咖啡,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循声望去,只见他趴在床上,两只五彩斑斓的拖鞋,在冬日阳光的照射下,晃来晃去,一闪一闪。“可你看上去一点都不烦恼”,我揶揄道。
“家里进了妖怪。”
“哦?”
“它总是把我的东西翻得乱七八糟。”
“莫非在找什么?”
“也许是我的内裤吧,最近我常找不到。”
“真是个重口味的妖怪。”
“说起来,上次从你这里拿的那条也找不到了。”
“是你偷拿的吧。”
“嗯,用来引诱妖怪的。”
“这样。”我苦笑着泡完咖啡,然后摆到他的后背上。两只拖鞋终于不再晃动了。
说起这个朋友,他的真名我并不知道,我觉得他也不记得了,他让我称他为“使徒-1”。“是1号使徒的意思吗?”“是-1号”。他说这话时的眼神极为认真,所以我只好照做。但因为四个字太长,于是我称他“负一”。
关于负一的职业,我同样非常模糊。我只知道他是自由职业者,自从认识我以后,便每天躺在床上晒太阳。有一天,他凑到我身边说:“我们开一家咨询室吧”。望着窗外一闪一闪的树叶和他一闪一闪的眼睛,我放弃了抵抗,“说吧,要我做什么”“你负责吐槽就好了。”我模仿着吸烟的动作,把手指放到唇边又移开,然后用手刀砍向他脖子。
自咨询室开张以来,已过去三个星期,然而并没有顾客上门,我觉得这主要怪他起的名字,“奇妙事件咨询室”。人们听到它,肯定会觉得莫名其妙。他们一定是觉得,如果去了这种咨询室,自己在别人眼中也会是莫名其妙。
咖啡杯在他背上纹丝不动,里面的咖啡却在不断散发着幽香,我忍不住拿起来喝了。这时,犹如闹钟一般,电话响了,负一突然弓身坐起来,冲到声音的源头。这一切是如此迅速,就像他本来就等候在那里一样。“这里是奇妙事件咨询室,请问您有什么奇妙事件吗?”真是奇怪的问候语,如果我站在电话另一端的话,肯定马上挂断。电话仿佛收到了惊吓,它沉默几秒,然后以带有电子音的男声说道:“先生,请问您近期有理财的打算吗?”如果失望可以度量的话,负一此刻的表现我给满分,虽然他面对我的只有背影,然而此时此刻,我却感受到了他失落的眼神。“咔嗒”一声,他挂掉电话。
“果然,还是名字太奇怪了吧,叫‘负能量抵消咨询室’也不错哦”,我提议道。
“砰砰砰”,像赞同我一样,房门响了几声。负一仍然沉浸在背影中,我只好来到房门前,透过门镜,看到外面站着一个中等身材、戴着毛线帽的男人。他凑上前问道:“请问这里是奇妙事件咨询室吗”,他的语气中充满了羞耻感。我打开了门。
沙发上,戴毛线帽的男人有些紧张,“我身上最近发生了怪事”,说着,他拿掉帽子,露出的脑袋闪闪发光。“我的头发掉光了。”可我觉得,比起平庸的五官,光头倒可以说是他身上唯一的亮点。
“就在一个月以前,我的头发还密密麻麻。”说着他递出一张照片,“这是之前的我”,我觉得这实在不能称为密密麻麻,但至少头顶50%的面积都被覆盖着。说着,他又拿出了几张照片。“这张是20天前,这张是10天前,这张是5天前。”眼看着一个人快速秃顶,也是蛮心酸的。不过,如果把图片逆序播放,就是一则绝佳的生发广告。
“试过生发剂没有?”一直摆着怪异表情的负一突然问道。
“叫得出名字的成药,叫不出名字的偏方,我都试过,然而毫不奏效。特别是最近一个月,掉得特别厉害。”
“秃头应该是遗传的吧,你家里的人,到了你这个年纪,是不是都会秃头?”
“不,虽然也都有一定程度的秃顶,但即使到了50多岁,也仍然有头发。”这话听得我好悲伤。
“唔,”负一认真地陷入了沉思,“你的职业是?”
“程序员。”
原来如此,看来一切谜题都解开了。
“原来如此。真是辛苦的职业,怪不得秃得这么快。”看来我和负一的观点一致。
“我也知道我的职业和头发犯冲,身边同事的头发也不茂盛。每次去桌子下面捡东西,我都会发现一团团的毛发。”我想象微风拂过,卷起一团团毛发的光景,不禁打了个喷嚏。
“我还建议过,把掉下的毛发粘到墙壁上,拼成图案。”
“好主意。”负一总是很欣赏这类奇葩的提案。
“可是,他们也不会像我这样掉光。”这因人而异吧,我想。
“有人跟我说是精神原因,我觉得有可能。因为一个多月之前,我一直在担忧自己再秃下去可能会找不到老婆,夜里总是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有一天晚上,就在我盯着窗外月亮的时候,脑袋里突然‘咔’地一声,就像某个开关突然打开,从此头发就哗哗地掉了。”
“确实和精神疾病很像。你喜欢的女人,讨厌秃头吗?”负一突然没头没脑地问。
“我、我没有讨厌的女人。。。就算有,我、我也不知道她讨不讨厌秃头。”秃头突然结巴起来,我想他的脱发肯定被女人嫌弃了。
负一把双手枕在头后靠在沙发上,脑袋侧向窗外。那里传来几声鸟鸣,然而并看不到鸟的身影。过了许久,他把头转回来,对秃头说:“情况明白了,明天下午3点,再来一趟这里,到时我将治愈你的脱发。”
喂,你没开玩笑吗?
秃头也是将信将疑,“好,我明天再来。”他估计只是碰碰运气而已。
秃头走后,我问负一:“你真的有把握吗?”
“并没有。”
我就知道。
“但是,”负一坚定地说,“他已经很危险,我应该是他的最后希望。”他说这话时的认真表情,就像赌徒赌上手指掷最后一次骰子一样。
夜里我做了个梦,梦见自己身上着火了,毛发从下往上一点点燃烧,然而并无疼痛感,烧到一半的时候,火停止了,我活像一只拟斑马。我懊丧不已,然而身边的异性们却觉得我别有韵味,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我从这个奇怪的梦中醒来时,发现负一正拿着放大镜观察着桌子上的什么。我走过去,凑近桌子,不小心打了个喷嚏,一团黑色的毛发顺势飞舞到空中,有的落在负一的脸上,有的落在他的领口,还有的飘飘然落在地上。负一的脸上写着大大的不悦。我连忙把他脸上、身上和地上的毛捡起来,在他面前整齐排好。正打算悄悄退下,他忽然摇摇头,“不对,这不是我之前排好的图案。”“哈,敢情你真在用毛发拼图案。”“嗯,拼魔法阵。”我一阵眩晕,我知道,他一定又构筑了一个奇怪的理论来解释那个程序员的秃头现象。尽管在我看来,那个程序员只是由于害怕找不到老婆而过度紧张而已。
负一又花了几个小时,终于把那团毛拼成了满意的图案,还粘在纸上。我凑过去,只看到4个奇怪的几何图形。“这是超四面体于不同角度下在三维空间的投影,我把它在二维平面上画了出来。”这话听得我好痛苦,我放弃了思考。
到了下午3点,可怜的秃头程序员如约赶来。不知是否我的错觉,他衣服上的毛都比昨天少了些。
负一把那张纸放到他面前。
“这是?”
“超四面体在三维空间的投影。”
“哦。”程序员接受了。
“这和我的脱发有关系吗?”
“可以说这就是关键。”
秃头露出了不解的神色。
“你的工作是写代码吧。”
“嗯。”
“代码都是一些抽象的逻辑吧。”
“没错。”
“因为你整天加班加点地跟抽象打交道,所以招惹来了四维空间的妖怪。”
“哈?”
我知道,就连程序员都不相信负一的鬼话。
“简单来说,人们口中的妖怪其实都是四维空间的生物,它们之所以会飘忽不定,是因为在三维空间有不同的截体。三维物体与二维空间空间相交,会产生截面;四维物体与三维空间相交,会产生截体。”
“嗯”。看着程序员信服的点头,我觉得他要着道了。
“神话传说中的牛鬼蛇神自不必说,就连我们身边也充斥着来自四维空间的妖怪,我的房间就经常被一个妖怪弄得乱七八糟。”
“不,我想那是因为你懒得收拾吧。”我不禁说出口。程序员一脸好奇地望着我,像听到什么陌生的语言。我感到很失落。
负一不以为意,接着说道:“不瞒你说,我的职业是驱魔师,专治各种四维空间的妖怪。”
“真是不得了的职业。”程序员感叹道。我也这么觉得,这也是我第一次听说。
“说到缠上你的妖怪,它应该是想要观察你,所以伪装成你身体的一部分,一直跟随着你。”程序员显得很疑惑,那神情如同突然被告知下星期晚上不用加班。
“可我并没有觉得自己身上多了什么。”
“这里”,负一指着自己的脑袋说,“摸摸你自己的头顶,看看是不是多了什么?”
程序员用双手在自己光滑的头顶摸来摸去,如同一个女巫在抚弄自己的水晶球。突然,他用颤抖的手指夹着什么,激动地说,“长出来了!”我走上前去,仔细一看,发现是根头发。
“嗯,不过它并不是头发,它是四维妖怪在三维世界的截体。”我真希望他能换一种表达方式。
“啊,掉下来了。”现在那根头发正躺在程序员的手心里,他仔细地打量着这根被重新定义的头发,想要窥探另一个世界的秘密。
“因为它是被后插进去的,所以很容易掉下来。”负一说。
“这么说,我的头发都是后插上去的妖怪分身?”程序员绝望地问。我想起了满脑袋毒蛇的美杜莎,真是可怕的景象。
“这倒不至于,妖怪也没那么恶趣味。它每次都把截体插在你的头上,然而就像我们在阳光下的影子一样,会受到阳光角度以及我们身体姿势的影响,并不好把握其形状和位置,所以截体每次安插的位置并不固定,你的脑袋上到处都被插过。”
“啊。”程序员的声音有些沙哑。
“不幸的是,妖怪的截体好像会使得旁边的头发脱落,就像你成天盯着的电脑屏幕一样,具有辐射。随着它的四处安插,你的头发就掉光了。”
“虽然这解释很新颖,但我还是难以相信。”
“这根头发就是证据,它是妖怪的一部分,用刀割它的话,妖怪也会受伤。”负一递给程序员一把指甲刀,“试试剪断它吧,没准会出血哦。”负一开心地说。
程序员左手捏着头发,右手捏着指甲刀,神情紧张地把双手互相靠近,如同他的老大正在背后审视他的代码。我不喜欢这种紧张的氛围,转头望向窗外。天空乌云密布,树上鸟雀全无。行人合衣小步快走,仿佛在体味冬的温度。
“不、不见了!”程序员的惊叫打破了我的自我陶醉,“指甲刀刚刚碰上去,头发就消失了。”
“看来妖怪比较狡猾,察觉到危险,从这个空间把身体抽走了。”
“那我该怎么办?”程序员苦恼地问。
“用魔法阵把它挡在这个世界之外。”说着,他指了指程序员面前的那张纸。“这上面的毛都出自你身上。”
“可是,我已经没有头发了啊。”程序员摸着光头,不无悲伤地说。
“可是,你身上还有吧,昨天你离开之后,我在沙发上发现了很多。”程序员此刻的表情就像被人撞见了自慰一样。“之后我们会把这张纸烧掉,就像人们祭拜祖先一样,因为烧纸是不同世界之间传递信息的方法,上面的图案指明了收件人,就是害你头发掉光的那个家伙。”
“好厉害。”程序员露出钦佩的表情。
“但是,现在这条信息里并没有内容,一会儿烧掉之前,你要对他说一段话。”
哈,这和烧纸还真像,我想。
“这个四维空间的妖怪,之所以会缠上你一个月,是因为对你感兴趣。它一定是想知道,你为什么可以一周六天,每天从早到晚坐在电脑前,两手单调地敲着键盘,双眼机械地盯着屏幕。一点一滴,编织着难懂的字符。”
程序员此刻的脸上,蕴含着人类进化万年的愁容。他的双手时而紧握,时而松开,但这一系列努力却换不来口中的只言片语。过了许久,他才缓缓说道:“最开始自然是因为喜欢,自己输入一系列指令,电脑会忠诚地予以执行,它绝不会骗我。人们也需要我来实现各种功能,这让我找到了存在感。可是,渐渐地我发现,我在他们眼中,只是工具,甚至在自己眼中,也越来越像个工具。”
外面下起了瓢泼大雨,室内光线暗得可怕,我想去开灯,想想目前自己的境况还是放弃了。
“我们都是工具,基因的工具。”负一安慰道。
“我知道自己的职业不会长期存在,终有一天,会有更智能的工具替代我们”,我的头脑中浮现出他为一台电脑端茶送水的景象。“我的任务,就是让那一天尽快到来。”说罢,他悲壮地望了望天空,雨势已经小了。我觉得他就是因为程序员门槛低工资高才来当的,他却对这原因绝口不提,我为那个妖怪在心中流泪。
“可以了。”负一不知什么时候准备好了一盆水,用镊子夹起魔法阵的一角,用打火机点燃,在水盆上空烧了起来。火舌迅速蔓延过整个魔法阵,我望着那一根根毛发从卷曲到燃烧再到变成青烟,最后屋里到处飘荡着烧焦的味道,这是青春的悲鸣。
“魔法阵已经发动,它应该不会再来了。”这种发动方式实在惊世骇俗。
不过程序员看起来很满意,他在目睹了头发凭空从手心消失之后,对于负一似乎萌发出一种发自内心的崇拜。“我觉得脑袋清爽多了,好像都能感觉到头发在蹭蹭冒出来。”不,我想,那是心理作用吧。
付过费用后,程序员轻快地离开了这里,我问负一:“刚才那些,都是你胡诌的吧,说说,你怎么把头发变没的?”
负一躺在床上,好像他本来就没起来过。他望着窗外的细雨,仿佛在寻找毛发和毛毛细雨之间的共同点。
过了一阵,负一慢慢说道:“我说的都是真的,至少刚才是真的。”
“哈?”
“你相信因果论吗?”
我有一种不妙的预感。
“如果A事件发生了之后B事件总会发生,你能说A是B的原因吗?”
我觉得负一要颠覆我的三观。
“就算你观察了前1000次,发现A发生之后B发生,你能说在第1001次时,A发生之后B也会发生吗?”
他正在说的东西好像和我也有关。
“说到底,这种因果关系,只是你自己的想象吧。”
我想起了最近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怪事。
“那么,如果我换一种想象,是不是因果关系就变化了?”
我觉得自己不是一个普通的人。
“就拿刚才那个程序员来说,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因为遗传和工作原因,加上紧张,才导致秃头的,身边人也都这么想,所以这种想法根深蒂固,深深埋在他的心底。”
有时我会看到自己毛茸茸的身体,还会看到自己的尾巴,夜里醒来的时候,我会盯着它发呆。
“但其实,可能未必如此,也许就像树木到了冬天落叶一样,他的头发也掉光了。他的身体无法支持头发的开销,所以先落掉。”
但有时,我又会看到自己光滑的四肢,活脱脱一个人。
“我需要做的,只是去掉他原先的想象,换上我的想象。”
有一次,趁着长出尾巴,我照了一下镜子,发现镜中的黑猫正看着我。
“我先按照自己的想象,替换我心目中的因果。”
我眨眨眼,黑猫也冲我眨眨眼;我舔舔爪子,黑猫也冲我舔舔爪子。
“事物就按照新的因果关系,由因导出新的果。”
看来,这只黑猫就是我。
“我认为那根头发是妖怪,所以在被剪刀碰到的瞬间,妖怪逃跑了。他看到头发消失,所以也接受了我的因果。”
我既是人又是猫,难道我就是把屋子弄乱的猫妖吗?
“从此新的因果关系开始运作,他的头发一定会长出来的。”
难道我也是四维生物在三维空间的截体吗?
“你也一样,因为我强烈地想象你是人,只不过被施了魔法才变成猫。所以你有的时候会以人的姿态出现。”
哎?
“但是你本身好像对于这一点并不怎么接受,所以只有在我强烈想象的时候才会变成人,其他时候则是猫。”
就像晚上睡觉醒来,和刚才秃头程序员过来的时候。
“说实话,好希望你是个人啊,我一个人太寂寞了。”
怎么做呢?我流露出疑惑的眼神。
“很简单啊,只要相信自己是人就行了。”
原来这样啊,我拼命想象自己是人时的样子。长长的头发,曼妙的曲线,美丽的脸庞。“就像这样吗?”我问道。
“嗯”,负一流露出惊艳的目光。
“从今天起,我将作为一个美丽的女人,生活在这里。我叫负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