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二叔是在中秋节那天走的。
那天早上,我还躺在床上刷手机的时候,老妈打电话来说:“你二叔走了,今天早上走的,你赶紧回来吧。”
我立刻穿好衣服,跑到车站买了最早的车票回家了。
回到家,二叔已经躺在棺材里面,盖上一层又一层的红布了。在二叔棺材周围跑来跑去歪着头吃辣条的是二叔的孙子,我的小侄子。我抱着他问:“爷爷呢?你的爷爷去哪里了,他仍然歪着头笑咪咪地用辣条指着棺材说:“爷爷在里面,爷爷在里面了。”
在我这么大的时候,二叔经常夜里喝多了回来抱着我,把我向上抛,抛得高高的又接住,抛得我哈哈大笑,抛得奶奶提心吊胆。有一次二叔喝多了,在大厅里跑来跑去,又到水沟旁扶墙呕吐,我就在大厅里用木凳一张接一张地排起来,排成一条长长的床板,二叔就在上面睡,睡到天亮。
二叔只读了半年的小学,会一些基本的数字,老师叫他读书,他说读书每天要张开嘴巴,很累,于是就回家放牛挣工分了。
我堂妹出生那年,算超生了,要交一万块钱,九十年代一万块钱,一般家庭如何拿得出。计生办的人天天来催,二叔不理他们。有天二叔上山砍柴回来,看见牛栏里的那头老黄牛不见了,奶奶说是计生办的拉到乡政府了。二叔头戴草帽,腰间别着一把斧头,气冲冲地跑到乡政府,见到老黄牛被绑在政府大院的榕树底下,计生办的人把牛团团围住。二叔立刻从腰间掏出斧头冲向人群,人群见状立刻鸟兽散开,躲进政府房间反锁着门板。二叔抡起大斧砍向树枝,一把绑牛的绳子铲断。老黄牛一如脱缰的野马立刻拔腿飞跑回家了。
2.
二叔有一匹白马,平常跟着村里的马帮去驮运沙驮运角石给山上建铁塔用。二十几匹马穿过丛林穿过山岗穿过小溪穿过田野,像极了一条乡民们维系生存感召未来的生命条带。有时在白趟趟的月色下,马帮在竹林喝水,马的主人在河里游泳,笑声飘过山林,很远很远。
我问二叔,这马驮着这么重的东西上山,累吗?看马鞍把它背磨掉了毛毛压出一道道血丝,挺可怜的。二叔说,当然累了,上山的时候我们人还要在后面用双手顶住箩筐向上推,助马一臂之力。马一边向上爬,一边放屁,我们一边推,一边扭头憋气。
二叔的命运就像这匹马一样,一生都在用苦力讨生活。
村村通公路后,马帮就消失了。
那年中秋,那匹陪伴了二叔度过最艰苦年月,把我甩进河里无数次的白马在生了一场大病后死了。
二叔把马肉卖了,留下一堆马骨头。清晨,他先将我们家门口的石台阶冲刷干净,自己又将铁锤在清水里洗了两遍。就在洗净的石台阶上,二叔将箩筐里的一块块马骨头拿出来用铁锤砸碎。马骨头特硬,二叔脱了褂子,让我躲开些,抡圆了铁锤奋力砸。砸了足足一个小时,才将那些骨头全部砸完。然后,他用硬火炖了三小个小时,才把那堆骨头炖出味,洒上香料,整个大院弥漫着马骨头的清香味道,二叔边喝酒边啃马骨头一言不发,我们知道,他心疼这马。
3.
52岁那年,二叔得了肺结核得了癌症,去南宁治了也不好,只能回家熬中药喝,喝粥度日。看着他日渐消瘦的身躯,骨头像柴火一般干瘪,十分心疼。为了不让病传染,二叔的家人把他安排到了二楼,独自一人住,每到吃饭时间就送饭给他。他再也不能抱着孙子去村头小卖部买辣条,买水枪,买气球了。每天,他只能在二楼的窗口往下看,看着两个孙子在大院里放风筝,打水枪,吹水泡泡。时不时叫这个名字,叫那个名字,在窗口外扮鬼脸,吹口哨,逗笑他的两个孙子。孙子们也在楼下大喊:“爷爷,接住,接住,气球气球。”然后把气球的绳子松开,放飞到爷爷的窗前。
可是,最终二叔还是走了。
就在那年的中秋节,就在他的外孙刚出世一个月,回来看一眼外公,外公就走了,孙子见了,外孙也见了,二叔也走了。
中秋时节,新米抽穗,月圆人缺。
山林路上夜漫漫,马蹄声声。二叔的一生像极他那匹白马,燃尽疲惫生活里的最后一口气,完成上苍交代的使命,不留遗憾地走了。
我们把二叔安葬在爷爷坟旁,就像一个孩子回到父亲的怀抱里,让他在那边不再孤独受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