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来,中国文人称自己为“墨客”,为出“墨宝”有“得佳墨者犹如名将之有良马”的共识。画家石涛更用“画受墨,墨受笔,笔受腕,腕受心”道出文人借“文墨”传递自我意识的功能。墨,承载着中国千年文化的精髓和文化记忆。
“天下墨业,尽在徽州”,带着对墨浓厚的兴趣,今年八月前往安徽中国徽文化博物馆参观。馆藏的镇馆之宝“文府墨”颇为神奇,这锭出土于北宋古墓的徽墨在积水中浸泡千年却依旧色泽黑润、质坚如玉,成为不折不扣的文化化石。“落纸如漆、馨香浓郁、万年存真”徽墨之神奇自有其缘由,徽墨一般以松烟和油烟等性质较为稳定的烟料为原料,配以骨胶、麝香、冰片、珍珠等名贵中药材为辅料,经点烟、和料、捶练、压磨、晾干、挫边、描金等十几道工序,其中仅捶练一道工序便号称须捶捣十万杵,显现出“冰麝龙涎皆不贵,杵工汗滴是真魂”的匠心执着,成型的墨锭还要经过漫长的晾晒风干,散去水分之后由软变硬,方可呈现出“十年如石、质坚如玉”的特点,毫不夸张的说墨是珍品和技艺智慧融合的产物,更是时间沉淀而来的瑰宝。
如此,便不难理解一块墨锭何以入墓了。值得一提的是彼时大儒朱熹在徽州倡导“穷理之要、必在读书”的重学思想,也正是重学思想促使在徽州形成了“十户之村不废诵读”的良好风气。这锭随葬的“文府墨”静静见证着墓主人对匠人精神的钦佩及深入骨髓的文化崇拜。
比起随葬入墓,更为普遍的是藏墨为宝。自宋以来,文人的审美趣味提高,“一两黄金一两墨”的上品更成为把玩的艺术品。南宋画家刘松年创作的《西园雅集图》描绘了苏轼、黄庭坚、秦观等文士在驸马王诜的西园以山水为乐,游戏翰墨的聚会场景,图中最右侧“观苏轼书法”部分,围绕着湖岸边一方案几展开,湖中野鸭结伴而游,湖畔文士宴饮游乐,岸上作为背景的芭蕉树阴下聚集着十余个人物,桌子左侧头戴东坡巾,手中执笔,倚案挥洒笔墨的人就是苏东坡,画家蔡肇、驸马王诜、词人李之仪在东坡身后,几人纷纷探出身子,十分认真观看苏轼的书法,四人身后有侍从环绕,案桌上整齐摆放着墨、纸、砚、书籍等文房器物和雅玩的物品,极具人文意趣。
作为《西园雅集图》刻画的主角之一的政治家、思想家、文学家苏轼号称藏佳墨七十九锭。作为不折不扣的拥趸,苏轼认为墨凝结着制墨人虔诚的匠心和一生的执着,他在《孙莘老寄墨四首》中说:“徂徕无老松,易水无良工。珍材取乐浪,妙手惟潘翁。鱼胞熟万杵,犀角盘双龙。”苏轼因识墨、惜墨,藏得佳墨被称为“墨仙”,即使经历宦海沉浮,晚年颠沛流离也将佳墨随身珍藏,可谓痴迷。
十四年前,挚友由北京带回两锭油烟墨块,四两一锭的墨块通体漆亮、描金盘龙,触手滑腻,墨香融着淡雅的药材香气,令人爱不释手。十四年来从未动过开墨研磨的念头,一来苏轼曾有“磨成不敢用,进入蓬莱宫”的说法,有了效苏法存墨为宝的心思;二来彼时尚不是高铁时代,得千里赠墨,知己心意,倍加珍视。十四年间,人生的步伐由青年走向中年,经过不谙世事的焦头烂额、体味过建立小家庭的浓情蜜意、遭受过至亲离去的重创,惶惑于各种关系的亲厚淡远,也有幸涤荡出心性中执守的清风朗月。生活之底色算不得五彩缤纷、却也浓淡相宜,比之“焦、浓、重、淡、清”墨之五色可谓恰如其分。岁月待我从未辜负,何其感恩!
远山如黛,白云如水,粉墙青瓦在翠竹间和谐灵动,汩汩流动的江水在眼前展开一卷又一卷传统水墨画,随着徽州的山水记忆一起带回了几锭墨块,效仿多年前挚友赠墨,为友人送去留念,借用东坡先生在《次韵答舒教授观余所藏墨》的一句话“非人磨墨墨磨人,瓶应未罄罍先耻。”送去最诚挚的祝福:往事堪堪亦澜澜,前路漫漫亦灿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