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烟入墨

    “松儿!我的松儿丢了,你们谁见过它?!”

    它已经走了九天九夜,没有合过眼。事实上,它也不需要合眼,谁听说过一只人偶要睡觉呢。它的模样很精致,雪白的脸蛋,樱桃汁染过的朱唇,松烟墨上色的乌发。它最喜欢的是这一头比夜色浓暗的长发,不仅因为用了一整块珍贵的松烟墨入色,更因为他的喜爱。

    天色渐渐暗下来,不过申时的光景,要落雨了。它溜进人家院子,蹦着摘下一片硕大的芭蕉叶,顶在头上,聊胜于无。雨点打在芭蕉叶上,“吧嗒”“吧嗒”的声音。芭蕉叶的一角盛不住雨水堆积的重量,雨倾斜下来,流过它的脸庞。松烟墨做的眉毛一点一点晕染开来,与雨交织,化成墨色的泪。它揩干净脸,摸摸眉毛,虽然触觉没有任何变化,但它明白,那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它伸手想去摸摸自己的头发,但最终忍住收回了手,它最得意、最宝贵、曾无数次地感受他手心温度的松烟墨的长发已经面目全非。它加快脚步向前走去,很害怕只一瞬的犹豫便走不下去。

    没有计算过日子,也不在乎黑夜与白昼,失掉了最珍贵的,怎样的辛苦也都无法再入了眼里,它唯一的牵绊,就是想他。就这样走着,时光流转之间,它终究到了。一座乱葬岗。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来到这个地方,也不清楚这是哪里,只是冥冥中有一个声音在为它指路。它看到了这个声音的主人,一个衣衫褴褛的鬼魂。

    “请问,你是这块松烟墨的主人吗?”它指了指自己的头发,尽管,那里已经被雨水褪成了灰白的颜色。

    但这个女子,也就是鬼魂,还是凭借着些微的味道与颜色辨认了出来:“是的,这是我和他做的墨。”

    我和他,它站在松树的阴影里悲哀的想,这一句话真好。

    “请问,你可以和我去见他吗?他……很想你。”

    女子只是微笑着颌首。

    它和女子一起踏上了归途。它一路上常常偷偷地打量她,令他相思入骨的这个人,大抵有些过人之处吧。它很想和那女子说说话,但真的开了口才发现无话可讲,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它在他面前从来是很快活的。

    又一个寂寥的夜,它在林子里闲转,无所事事。你们人偶没有心,当然不会累,我们鬼可是需要休息的,女子如是说。没有心吗?它把手放在心脏的位置,没有起伏跳动,可它还是能感觉到那里微微的苦涩。它发现了一方湖泊,冷月无声,光辉倾泻于天地间,湖面凝成了一块银镜。它小心翼翼地靠近湖边,探头,只见一张惨白的脸,无眉,毫无血色的唇,以及老旧如裹脚布的长发。人偶也是分年纪的,以新旧程度来算,它这个样子大概是人偶中的古稀之年了吧。突然之间好委屈,它坐在湖边大哭起来,可哭了很久,摸了摸脸,才发现自己没有眼泪。他曾给它讲鲛人对月流珠,它如今也算是对月流珠了。想起他,很多故事都浮现出来,思绪不自觉间便飘远了。它是从什么时候有了人的意识呢?它也说不清楚,好像很自然的就发生了。它意识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他,已过而立之年的男子,清逸俊雅,气度斐然,粗布麻衣加身也自有其风华。他偏爱做人偶,竹屋之中有大大小小上千只人偶,它是其中最大的一只,只比他矮一个头。他有一双比女子纤巧的手,这双手做出来的人偶与真人几乎无异,只差一张能说会道的嘴,人偶便活了。可它真的“活”了,他好像也知道似的,常常抚摸着它的头,同它讲些话,言语从未出声,可它却明白了。它时常想,他大概是不知道它有意识的,他的那些言语,是透过它说给另一个人听的。它,不过是傀儡。

    它从有意识起就断断续续得到一些别人的记忆,关于这块松烟墨的主人。它的脑海中常常浮现出一个年轻的女子和年轻的他一起做墨的场景。听不清他们说了些什么,可是他却是如此的快乐。他摸着女子乌黑的长发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松儿。松儿,松烟墨,它明白,这是那个女子的名字。如果一切都以这样平静祥和的姿态走下去,它甘心为他做一辈子的傀儡,等他油尽灯枯了,就日日坐在他的坟头,让风霜将他们封印在时光里。可突然有一天,它感知到了那个女子,或者说,是女子主动来感知它的。它犹豫很久,终究还是来寻她了。它无法说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只要一想到他一生不能得偿所爱,心里就跟针扎似的疼。至于寻到那女子以后,自己要怎么办,它并没有想过。

    天亮以后,它与女子继续赶路。因为她的休息,在路上耽搁了太多时间。当再次看到那片熟悉的竹林时,它离开已半年有余。北国的天气冷的早,此时已落了雪,幸得一方灵泽相护,这片竹林才青翠如故。青碧与雪白交映,灵透如他的眼。可是他呢?它与女子在竹屋前后遍寻不见,在极远的一处雪堆,终于找到了他。他将自己埋在雪堆里,四肢都冻僵,要有多少风雪才得以暂缓心里的寒冷。

    他看到了它,凝滞的双眸忽然有了光彩。

    “松儿……”果然,就是这个女子。

    他想来抱它,但双手已被冻僵,只能换它来抱他。它伸出双手,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他若能看到它的表情,一定会发现竟是这样的悲戚。它是一只真正的傀儡,现在这个名字的主人回来了,它在他的生命里再也无足轻重。他有些惊讶,从前它怕吓着他,从不肯发出任何动作或声响,他也并不强迫它。只是常常在入夜之后,听到它翻身的声音,他会偷笑。

    女子站在一旁眼睁睁看着,妒从中来。他是人无法视鬼,女子便不由分说强占了它的身子。它悲哀的将身体让出,意识凝成一点蜷缩在身体的一个角落,像个旁观者一样,看着她操纵自己身体的一切言语与行动。

    她终于再次落在他的怀抱之中,身边是冰天雪地,可这个怀抱足以温暖一世的悲凉。往事变成巨大的悲伤涌来,女子开始啜泣,渐渐泣不成声:“知期,知期,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吗?我好后悔……他,他对我不好,和我成亲没有多久就在外面花天酒地,我那个时候好想你,如果是你陪在我身边,是不是一切都不会是这样……”

    他一怔,手脚渐渐回暖,一把推开女子,惊诧的望着这个褪色的人偶:“你是,兰毓?”它不由得一惊,这女子,不是叫松儿吗?

    “是我,知期,我是你的兰毓。我终于见到你了,当年离别时候的那一眼不想竟成最后一眼,再见已是阴阳两隔,我,我真的太想念你了……我”她已只剩下哽咽。

    “这是天意,不由人定。我问你,松儿呢,你怎么会用了它的身体?!”他已顾不得许多,如今只想见它而已。

    它哀伤的望着他愤怒的眼,有些艰难消化着他们的对话。他是在说,它就是松儿,那些无数个日夜未发出声音的甜言蜜语,都是说给它听的。他以为它会懂,它也以为自己懂了,却原来,都是命数里的一场玩笑。它没有泪,可眼神是说不出的悲伤,它没有心,但心脏的位置却好像撕裂一样。

    女子的神情有一瞬间的失落,却很快掩盖过去。“知期,你说过要带我去看江南的桃花,等过了冬天我们就启程好不好。我们还要在你的竹屋后面建一座墨室,就做松烟墨好不好。知期,你有没有办法将这只人偶的意识灭掉,这样我们就可以一直在一起了。”

    “松儿的意识在那里?你快还回来!”

    它悲伤而惊诧地看着女子,她召唤自己不辞辛劳去将她带回来,却不过是利用了自己。它挤掉这刁蛮的侵略者,深情地望着他的眼:“阿期,我是……松儿,我回来了,我好像做错了事情。”他第一次听到它的声音,纤细的,好像湖面的烟,好像林间的雾,好像,曾在他心底响起过无数次。

    他抚摸着它憔悴的面容,心疼的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错就错了,随它去吧。答应我,以后永远不要再离开我。”

    “好。”

    这女子看着他们二人,一阵狂笑,笑着笑着却落下泪来,歇斯底里地喊:“你们毁灭了我所有的希望,凭什么要顺了你们的意!”她所有的处心积虑都变成镜花水月,随着过去的情感一同埋葬。她在乱葬岗这些年一直都在找知期,是执念让她化成了了世间的厉鬼。当她终于感知到他的时候,他的身边已有了松儿。是她给了它做墨的回忆,是她让它以为自己不是松儿,是她唤它带自己来到他的身边……可惜,天意从来不遂人愿。

    所有的痛苦都化作愤怒,女子挤进它的身体,疯狂吞噬它的意识。它如何抵得过恶鬼的袭击,只觉得被咬的每一处都火烧般疼。

    “阿期,救我!救我!”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总能猜个大概,慌乱的在袖袋里摸着什么东西。是一个锦囊,锦囊里有一道符。他把锦囊贴在人偶的身上,“砰”的一声,人偶安静下来。

    女子三魂七魄俱灭,化成一缕烟,飘向空中。她还有许多话没有说出口,她想告诉他,当年滑胎之后,那个男人为了娶别的女人把她扔到乱葬岗,她本就身子弱,最后竟是被活活吓死的。她很想在他怀里委屈的大哭一场,可惜,再也没有机会了。

    他忽然想起她曾经捧着一块极名贵的松烟墨说,我们家祖祖辈辈都是做墨的,我父亲说,我们徽州的松烟墨是天下最好的墨。年少时如何懂得爱,他将青春囫囵吞下,只尝出了苦涩。是她先走出了他们的感情,原以为放下了荣华富贵,只为看清内心,却想不到,最后放不下的还是他。她忘了,是她先负了他。她是他的情窦初开,却不是他此生钟爱。

    它的意识已被吞噬殆尽,只勉强撑着灵台清明。它的脑海一瞬间涌出许多模糊的事情,嘴唇轻蠕着说:“若叫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他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泪水覆满了脸庞。这是他曾经做它的时候吟的诗。彼时,他被雕刻它眉眼的刀划伤了手,一滴血落在它身体上,却转眼间就消失了。他没有想太多,用松烟墨给她的长发上色的时候,不自觉间吟出了这句诗。

    它微微地笑着,眼中的光芒渐渐暗了下去。他紧紧地抱着它,还来不及相信这一切是真的。泪水不停的流着,他却毫无察觉,悲痛已入骨,反而不知疼痛了。那张符是他求来给松儿保平安的,寺中主持亲手将符给他,有一瞬间的迟疑却只是欲言又止,他第二天再去的时候,那座寺庙已经不见踪影了。他终于明白主持未说的话,相见之日即是离别之时。上苍待他们不薄,他们终究看清了对方的感情。有多少相思,穷尽一生一世,却不相知。可他抱着它的身体,忍不住还是想和它白头到老,想和它共尝人间的最普通的爱恋,不必去看江南的桃花,不必去看大漠的孤寒,不必去看开封的繁华,只要相对一世,就已足够。

    这一年的冬天,格外的冷。

    次年开春时节,有人在山脚竹林的竹屋里发现了一个男子,他已经被冻死了,怀里还紧紧抱着一只人偶。无论人们怎样用力,都不能把他与人偶分开。他们没有看到,男子与人偶相对而视,仿佛要看尽彼此的一生。他们更不会是知道,人偶心脏的位置,凝着一滴鲜红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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