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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创申明:本文参加【“423”简书故事节】,本人承诺文章内容为原创。」
杜羽决定要离开这个尘世,这个念头在过完七十岁生日后越来越强烈。
儿子林浩天已经四十多岁,结婚生子,事业有成,没有什么牵挂了,现在离开,会是最合适的时机。生老病死,人生规律,活着的人很快就会忘掉死了的人,不管生前关系多亲密,感情多深厚。
杜羽自己就常常会想不起林翔后来的模样了,记着的只有那个夏天,二十三岁的男孩举着一根一分钱买来的冰棍在麦秸垛前红着脸说:"给你吃,我把活干完。"
杜羽就坐在树荫下吃冰棍,看着林翔赤着臂膀把散着的麦秸一叉叉的垛好。
别人家这些活自然都是男子干,杜羽的父亲躲藏在外,母亲要照顾年幼的弟妹,只有身为大姐的杜羽干活。
那时候的杜羽是黑五类子女,就算有想帮忙的青年也都被家里人拦住。只有林翔什么也不怕,给杜羽一家帮了很多忙。
杜羽记住了那根冰棍的甜和那张红了的脸,那是杜羽吃到的第一根冰棍,晃晃的大太阳底下,林翔的影像印到了心底。
从麦场上回到家,杜羽看到水缸里水见了底,捶捶酸痛的腰叹口气准备去打水,母亲抱着发烧的小弟从屋里出来,看着杜羽说:"你大姨捎信来了,那个人从北京回来要见你。"杜羽就愣住了神。
那个人叫宋唯,是杜羽的未婚夫,两年前去当兵,他的父亲也是部队上的团长。两个人订婚时杜羽的父亲还没被打倒,也算门当户对。
定婚半年后杜羽的父亲便成了黑五类,定为什么"514"分子,村头的喇叭上天天喊叫着口号,抓捕杜羽的父亲"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杜羽的眼前一片黑暗。刚订婚时,宋唯的信一个星期一封,说不完的话。后来几个月不见来信,偶尔一封也是问她的父亲情况怎么样。
"去哪里见?"杜羽想怎么都逃不过这一关,见就见吧。
"去你大姨家吧。"母亲顿了顿,有些犹豫的又道:"要不,你带上三吧。。。"
杜羽有些不可置信的看着母亲,她去见未婚夫,为什么要带上有耳疾的妹妹?随后便想明白了,当初订婚时宋唯说妹妹的耳疾是可以做手术的,还答应带妹妹去北京找人给做。母亲一定是记着这事,才想让宋唯看看妹妹,顺便也提醒宋唯。
杜羽不知该怎么排泄心中的郁闷。母亲怎么就不想想现在的状况,那宋唯此时回来要见面,只怕不是什么好事。父亲的事闹得那么大,宋唯和他父亲都在部队,只怕担心受到影响,回来也许就是要个说法的。还惦记着让人家帮忙。
但是杜羽看着不知道什么时候蹭到身边的小妹,眼巴巴的看着她,还是点了头。
换了一件干净衣服,杜羽骑着那辆父亲留下的破旧大二八自行车带着小妹去大姨家。
大姨和她们不是一个县,距离倒也不远,二十里不到,骑自行车一个小时就到。选择在这里见面,也是为了不引起注意,杜羽虽然什么也不问,想着父亲应该也是躲藏在这个县里哪个地方。父亲的母亲家是这个县的,好多亲戚和熟人都还在。
定婚后这是杜羽第二次和宋唯见面。
穿了军装的宋唯显得更加英俊挺拔,伟岸阳刚。看到杜羽,眼里流露出掩不住的热情:"你来了!"
杜羽呼吸有些急促,她知道自己是喜欢这个人的,可是她有不详的预感,她和面前的这个人没有结果了。
母亲是个家庭妇女,她以为父亲的出事不过带来的是生活上的艰难,其他的不会有影响和改变,所以在这个时刻还惦记着让人家给女儿帮忙看病。可是杜羽知道,政治和一个人的前途有多么重要的关系。尤其是军人!
杜羽点点头还没来得及说话,大姨家屋里走出一个穿中山装的男人,杜羽一看,什么都明白了,而宋唯看到出来的人,神色也暗淡下来。那是他当团长的父亲。
"叔叔,你也回来了?"杜羽礼貌的打招呼。
宋父看着杜羽,眼里也有了几分笑意,他真的很欣赏这个女子,人长得漂亮,大方懂礼,性情豁达,还特别的能干。当初儿子和她定婚,一家人都很满意,还被好多人羡慕。可谁知道她那个有本事又儒雅多才的爹竟然会被打成"514"分子,还是个重要的头目。虽然只是地方政治上的争斗,传到部队却不好听。现在正是路线斗争的敏感期,儿子要准备提干,自己也要再升一级,此时此刻,一不谨慎,就是命运改变的大事。他不能冒这个险。所以他这次回来要见见杜羽和他父亲,了解一下情况,实在不行也只能让儿子忍痛割爱。
"来,丫头进屋说话。"
进屋叙了几句家常,宋父说:"我想见见你父亲,了解一下他的事情。"
杜羽心往下沉,果然如此。
"叔叔,我父亲躲在外面,我们都不知道他在哪里。"杜羽垂下头,眼睛盯着脚尖,手却紧紧的攥住。
一阵难堪的静默。
大姨端过来两碗糖水,叹了口气,把小妹领了出去。
宋父下了决心,开口说:"丫头,见不到你父亲,我们会很为难的。"
不等宋父再说下去,一直低了头的杜羽忽然抬头,急促的打断他的话:"叔叔,我父亲让人捎了话来,说他的事挺麻烦,不能拖累了你们,说我们两家的婚约就解除了吧。本来想写信告诉宋唯的,正好今天你们回来,当面说更好。"
宋唯叫了一声:"杜羽!"杜羽不看他,只对了宋父说:"订婚时的钱我们暂时没凑上,等有了让大姨还给你们。叔叔,我家里还有事,就先回去了。"
说完,不等宋父说话,就出屋找到大姨,拉了小妹推车离开。
路上,杜羽的泪流了满脸。
到家后,杜羽只对母亲说了一句:"和宋家退婚了。"就把自己关进房中再不露面。
宋唯又写了封信来,杜羽没有打开便扔进了灶里烧了。
一个月后,林翔托了媒人来找杜羽,他让媒人告诉杜羽一句话:"我也是党员,我不怕。"
杜羽的泪又流了个痛快,点头答应了林翔的求婚。
嫁给林翔后,杜羽过了两年平和安逸的生活。林翔对杜羽百依百顺,呵护的细致入微。他们在婚后第二年有了儿子,杜羽的父亲也在那一年平了反,恢复了职位,并且给林翔在自己系统安排了工作,也把杜羽带了出来。一夜之间,两个人从泥腿子变成了吃公家饭的,不知羡煞了多少人。
杜羽却从来不相信幸福能离自己很近。看在别人眼里的幸福好多时候不过是旁观者认为的幸福,和当事人无关。
父亲恢复职务后和母亲的矛盾也达到了顶峰,不但要和母亲离婚,还断绝了家中的经济来源,住在单位不再进家。
母亲受到刺激,在五十多岁就得了老年痴呆,连屎尿都不受控制。杜羽身为家中的大姐,只能把母亲接到自己家中照顾。上完一天班,要照顾孩子和犯病的母亲,杜羽觉得自己像个陀螺,被生活的鞭子抽得无法停歇。好在,林翔体贴,为她分担许多,日子虽难,还有温暖。
但是命运从来不肯让人缓口气。
儿子刚刚上了小学,那个深爱着杜羽的男人,从不说苦抱怨的林翔,竟然一病不起,没有确定病症,辗转几家医院后,丢下她们母子撒手人寰了!
杜羽在林翔的葬礼上搂着儿子,流不出一滴眼泪。她那时候想:是因为我的存在,大家才会遇到灾难吧,最该死的是我。
怀里的儿子被杜羽的神态吓到,怯怯的说:"妈妈,我以后会好好学习,听你的话。我会快快长大,保护妈妈!"
杜羽后来拒绝了别人让她再嫁的好意,一个人拉扯着孩子,照顾着母亲。她的心脏冰冷,脸上却总是挂着笑容。既然命运想让她哭,她就偏不如命运的意,笑着鲜血淋淋的活下去吧。
母亲在六十三岁时去了,父亲在近二十年的时间里没有露过面,虽然他最终没有和母亲离成婚。随后没几年,父亲也离去,临终前竟然留下遗言,不要和母亲葬在一起。已经长大的小弟和姐妹们自然不会理他所谓的遗言。但杜羽每次在给父母烧纸上坟时总会想:如果真有另个世界,母亲会愿意和父亲在一起吗?
林翔走后第三年,杜羽见到过一次宋唯,那时的宋唯已经转业,在省城的政府机关工作。看得出来意气风发。他对杜羽只说了一句话:"当年你太倔了!"杜羽习惯性的笑容:"倔有倔的好处,最起码还给了你幸福。"只是拖累了林翔,杜羽在心里加了一句话,她一直认为林翔是因为娶了她太累了,才会早早逝去,不然怎么会连什么病症都查不出来就不行了呢。
对于儿子,杜羽便没有别得母亲那般的关注。她不关心儿子的学习,不关心儿子的身体,也不关心他的情绪和前途。她给儿子的只是吃饱穿暖,尽到责任就好。
儿子有一次问杜羽:"妈妈,你是不是不爱我?"杜羽笑笑的看着嘴上已经长出绒毛的儿子:"你也不用爱妈妈。在这世上总是要一个人走到最后的。爱不过是拖累。"是的,杜羽已经不会爱谁了,也不祈求别人爱自己。她心里已经固执的认定,自己在意的和在意自己的都会被命运虐待。对于所有人,她不过都是再尽责任,等责任尽完,她就可以给命运一巴掌,脱离它的掌控。
儿子果然很争气,很顺利。
上大学,找工作,娶妻生子,杜羽旁观着不介入。儿媳孙子杜羽也都躲得远远的,只看着他们平安幸福就好。
过完七十岁生日后,杜羽时常会梦到林翔。开始总是那个举着冰棍的男孩,会说:给你吃,我把活干完。后来就看不清楚模样,只听到他说:"我愿意娶你,我不怕。"杜羽就会笑:你把你的运气和我换了吧。不然怎么走得会是你。
有时也会梦见母亲,总是一脸愁苦的样子,伸着手想摸杜羽的脸,还会说:"下辈子别再做我的女儿。"
还有一次梦见父亲,父亲还是那么儒雅风度,他说:"我是很疼你的,你别恨我。"只梦见过那一次,醒来后,杜羽算算父亲的年龄,该有九十五岁了,作为他的第一个孩子,当初的他对她的出现该也是有期盼和喜悦的吧。
杜羽在最后的日子里不再吃饭,她一个人住在一处房子里,儿子一个星期来看她一次。她的身体很好,没病没痛。最后一个七天,她听到了儿子一声哭泣,就再也没有睁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