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时光是什么?时光不过就是公路的变迁。
【2006.夏。】
路小暖和宋恪生打了一架。
打得怪狠的。
谁能想到呢,乖孩子好学生路小暖竟然会打架。而且对手还是宋恪生。宋恪生是什么人?最调皮最捣蛋最胡搅蛮缠最让老师头疼,当然还包括长的最高。
比路小暖足足高出了一个头。
路小暖留着齐刘海,披肩发。其实性子不是那么文静,但外表看上去,真的十分乖巧可爱。因为学习好,老师宠爱,大部分同学也都对她谦让三分。
嗯,宋恪生当然不在这大部分之列。但他一贯的准则也只是拣软的柿子捏,当然不会无故招惹路小暖。
他们之间,一直以来,经渭分明,井水不犯河水。
所以这一架打起来,所有人都懵了呀。都兴奋了呀。有同学忙着把椅子桌子往旁边拉,以便给他俩腾地方;有同学索性跳到了桌子上,激情昂扬地大叫,“加油!加油!”……也不知道是叫路小暖加油呢还是叫宋恪生加油。
路小暖正好留了长指甲,又是夏天,几乎是扑到宋恪生身上,又抓又挠,动作麻利得要死。宋恪生的脸上胳膊上全是指甲印。
又疼又丢脸,小子眼圈都红了,直着嗓门嚷,“路小暖,你个神经病!我惹你还是招你了?”
同学们的起哄声一浪高过一浪,生怕老师来阻止,还将教室门给关上了,用凳子给顶上。
路小暖默不作声,简直是越战越勇,手脚并用,竟然把宋恪生骑在了身下!
同学们都倒吸口冷气!
从来只有宋恪生欺负人,哪有他吃瘪的份!
“我警告你宋恪生,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以后我再听到你胡说八道,还打!”路小暖语气冰冷,表情也十分狰狞。松开手之前,还用脚狠狠踢了几下宋恪生的屁股。
从所未有的侮辱让宋恪生的嘴巴都气歪了!等他回过神,路小暖已经大摇大摆地走出了教室。
“啊!!!”
所有同学顷刻间做鸟兽散走。
此仇不报还能活吗!!!当然不能!!!
于是这一晚宋恪生守在了水街的街头。
水街是凤城最老的最乱的最烂的一条街。宋恪生与路小暖都住在这条街上。这样并不亲近的邻居关系其实也是宋恪生与路小暖多年来能井水不犯河水的原因之一。细数数班上有哪个女生没被宋恪生奚落过,嘲笑过,撕过课本,扯过头发,抢过作业?当然只除了路小暖。
宋恪生肺都要炸了。
他讲街坊情义,没想到人家根本不当回事。光天化日之下啊!竟然把他骑在身下一顿好打!简直不能想!一想就恨不得吐血死掉算了!
还有,什么叫做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他到底说什么了?他什么时候说了什么了??
宋恪生守足一整晚,路小暖终于出现了。
是被她爸打出门来的。
路爸爸手里拿着竹扫帚,没头没脑地朝着路小暖猛打,边打边骂,“滚!你这个死丫头!要不是你,你妈就不会死!你这个讨命鬼!你给我滚!滚!”
路小暖的手微微抬起,似乎要遮挡一下父亲的鞭打,冷不防路爸爸一抬脚,直接将她踹倒。
路小暖猝不及防,哎呀一声,翻身滚下台阶。
台阶不高,路小暖倒在路边,慢慢地,身子绻缩起来,路爸爸嘴里仍然骂骂咧咧地,转身进了屋,将门哐啷撞上。
宋恪生惊呆了。
他有听说过,路小暖的母亲因为生她的时候难产去世,她爸爸从此就染上了酗酒的恶习,但他还真不知道,原来她爸爸对她这么坏。
他忘了对她的仇恨,三步两步跑上前去,想要伸手拉她。
“你怎么样?”
路小暖缓缓睁开眼睛,看到是他,紧紧地抿了抿唇。她对他伸出的手熟视无睹,自己用手撑着地面坐了起来。
宋恪生看到她的手臂上拉了一道长长的伤口,“你出血了……”
路小暖淡淡地道,“你慌什么慌,没见过血吗?”
宋恪生被噎了一下,眼睁睁地看着路小暖取出纸巾,小心翼翼地将血迹抹掉。
“疼吗?”他问。
路小暖头也不抬,“不疼。”
看得见的伤口,能有多疼?
唯有那些看不见的,刻在心上的,才疼。
那是2006年的夏天。
路小暖十五岁。
平生第一次,她和一个男生打了一架。
因为这个狂妄的男生,在那个清晨,再一次拦住了许佑其。
“许佑其,你明天马上就把头发给剪了!剪个光头!听到没!”
穿白衬衣的男生静静地看了宋恪生一眼。
“看什么看?”宋恪生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动作粗鲁地去翻许佑其的书包,“咄,怎么尽是书?”
书本哗啦啦地从书包里倒出来。
宋恪生把书包扔掉,又伸手去翻许佑其的衣服口袋,“钱呢?”
他很快地有了收获,不多,十块,叠得整整齐齐的。宋恪生冲它吹了口气。
“今天穿得怪精神的,这衣服……哪个爸爸买的?”宋恪生还没完,斜睨着许佑其。
许佑其一声不吭地与他擦肩而过。
宋恪生看着他的背影,“呸”了一口。
“跩什么跩!有娘生没爹教的!”
路小暖的牙都快咬碎。
他凭什么欺负人?凭什么这么说人家?
宋恪生把那张十块钱扔进了垃圾筒。
他走以后,路小暖把垃圾筒给翻了,把那十块钱找了出来,直接用袖角擦了又擦,叠整齐了,想着,以后有机会了,再还给许佑其。
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路小暖站在这个位置,已经不是第一次看到宋恪生拦住许佑其。
许佑其这个学期才刚转到凤城二中来。小清秀的模样,有点瘦,也不太高,随随便便地站在教室中央,没有任何一点让人惊艳的地方。
但路小暖不知道为什么,抬起头来多打量了他一眼。
非常久非常久的后来,路小暖听到一首歌:只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从此我开始孤单思念……
刹那间泪水便决了堤。
谁也不会知道,2006年的这个夏天,将一切改变。
路小暖向学校走去的时候,就想好了呆会看到宋恪生的第一眼,应该先挥出哪只手,必须凶狠以及再凶狠,一定要把他搧得找不着北!
这惊天动地的一场架,很快传遍了凤城二中。
班主任趁路小暖把作业收上来,旁敲侧击,“听说你和同学闹了点意见?”
路小暖淡定得不像话,“没有。”再接着露一个无辜的笑,“怎么会。”
就是。路小暖是谁。
班主任沉吟了一会,说道,“有些同学,咱不去招惹他。好好学习就行。”
路小暖乖巧地点了点头。
下了晚自习,回家的路上,路小暖看到了许佑其。他站在昏黄的路灯光下,冲路小暖笑了笑。
“你过来。”许佑其说。
街口有人在摆卖凉粉,还有绿豆沙,五毛钱一大杯。聪明的小贩在简易小吊扇上系了几条带子,小吊扇嗡嗡转动,那带子就跟着刷刷地晃,什么蚊子都赶得无影无踪。
路小暖几乎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这么长时间以来,似乎就没看到许佑其跟谁说过话。
“干嘛?”路小暖走到了他跟前。
许佑其从书包里取出一个造型颇为奇特的小布袋子,“来,擦点药。”
路小暖看清楚了,小小布袋子原来是个药包!她的心砰砰跳动,他竟然留意到她手臂上的伤!
她乖乖地伸出手去,许佑其便小心地拿着棉签,沾了药水,细细地抹到她伤口上。嫌她的手不平稳,干脆用自己的手牢牢地握住了她。
许佑其的手很凉。
路小暖一直没忘掉这一刻。
突然间,一声忽哨声远远传来。
路小暖与许佑其齐齐回过头来,看到宋恪生站在街口,一只手里端着个一次性碗,另一只手便搁在唇边,促狭地嘬出哨音。
路小暖甩开许佑其的手,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宋恪生,“神经病!”
她转身蹬蹬地走。
这一晚的路爸爸又迟迟没回家。这些年来路爸爸一直没有固定工作,哪里有活干,就在哪里干,手头也就一忽儿紧,一忽儿松。无论松紧,有一点始终不变,那就是喝酒。一喝起来,又控制不了自己,不醉倒不罢休。
天好像要下雨,路小暖拿了把伞又出了门。
她沿着水街转了好几圈,终于找到了路爸爸。
路爸爸照例喝多了,这一次直接睡倒了路边的凹坑里,旁边就是卖夜市的排挡,污浊的洗碗水顺着沟缝流淌到凹坑里,路爸爸的大半个身子被泡了个正着。
路小暖见惯不怪,伸手去扯,据说年轻时的路爸爸英俊挺拔,但自路小暖懂事起,路爸爸不仅肥,还邋遢无比,看上去就一副蠢相。
大雨就在此刻哗啦啦倒下来,路小暖连雨伞都没来得及撑开。她索性丢了伞,再次用力去拉扯鼾声如雷的父亲。
仍然没拉动,反而自己脚下一滑,摔倒在地。
她突然就不想站起来了。她默默地看着在大雨和污水中睡得香甜的父亲,突然间想,也许,父亲这样是快乐的。也许,也没什么不好。
有脚步声渐渐走近,路小暖连回头的力气都没有。
一把雨伞悄无声息地罩了过来。
路小暖使劲地眨了眨眼睛。
“我来帮你。”许佑其说。
他把雨伞递给路小暖,路小暖懵懂地接过来,眼睁睁地看着许佑其俯下身子,将路爸爸整个人抱了起来。
也许是因为被人挪动了身体,也许因为雨水打在脸上,路爸爸睁开了眼睛,醉意朦胧,“烂货!滚开!”
他醉到这程度也不忘了骂人。
“走吧。”许佑其有些吃力地说道。
路小暖试图将雨伞更多地遮挡在他头上,但显然无济于事,他们仨很快就被淋了个透湿。
路小暖觉得抱歉又不安。
等到终于把路爸爸弄上床,路小暖才找来一张干净清爽的毛巾,“你擦擦吧。”
许佑其接过毛巾,擦了把脸,擦了下头发。
“我走了。”
他推开门走,风和雨从敞开的门缝里灌进来,路小暖跟着出门去,站在台阶上看着许佑其的身影消失。屋檐下悬挂的暗黄灯泡在风里晃动,路小暖听到屋里的路爸爸响亮地叫了一声,“小贱人!”
路爸爸对她的昵称真是不能再多了。死丫头。狐狸精。小贱人。烂货。婊子。
他从来不去开她的家长会。这让路小暖感到窝心。她仅有的骄傲与自尊都暗藏在优秀的成绩单之后。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甚至没交过一个朋友。千疮百孔的现实,自己懂得就好。
但许佑其……他怎么会来?
路小暖一晚上没睡好。也许在她偷偷关注与窥视他的时候,他也留意到了她,是吗?
一种同病相怜的情怀迅速笼罩了路小暖的全身。她知道他只有妈妈。和她一样,他们拥有的都是一个残缺的家庭。
她因此没有更悲伤。相反的,隐隐的喜悦跃上心头来。
她以为是一个美好的开始。
整整十年的时间里,她一直坚持着这么认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