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启宏《知己》剧本—— 第二幕

〔又是夏日。

〔北京什刹海后海北岸西首, 明珠府,府内自怡园。

〔舞台样式偏于写意。

〔隐隐可闻高墙外荷花市场地道京味的市声:“酸梅汤———冰镇!”“八宝莲子粥咧,清爽斋天下第一!”“豆汁儿!焦圈儿脆麻花!”

〔自怡园是一座大园林,这里只是其中一隅。渌水阁傍水而筑,阁中有匾,纳兰性德自题“河汉之皋”,是文朋墨友雅集之所;西侧有厢房,即顾贞观设馆课徒处;房前尚有空地、小径,水边芦苇菖蒲丛生、杂草野花并茂,一二红莲玉立其间,别饶韵致。大体可分3个表演区,或因表演需要而拓展空间,在想象性事件中则早已泯去地域概念。

〔琴声响起,西厢房内,顾贞观在操琴。一曲未终,他当心一划,站起,长吁一声,走出西厢房,来到水边。

顾贞观:(喃喃自语)又是荷花盛开的季节! 岁月如流哇!

〔云姬走来,她原是老夫人的使女,如今伺候顾贞观。

云姬:顾先生,一曲未终啊!

顾贞观:(没有回身,复自语)当初我为营救汉槎而来,时至今日,几个月了?几个年头了?侯门似海,宾主两重天!中堂大人高高在上,我连个单独拜见的机会都没有!亏得纳兰公子性情相投,要不我早就离开这个地方了!啊,每逢提起汉槎的事,公子脸上总有难色。那天正说到实处,忽然传来圣旨,皇上要他这个一等侍卫从出巡,还要祭祀长白山,哦,或许他能见到汉槎……

「扈」:多指随侍帝王。

云姬:聪明人也有懵懂时候……(低声)丁酉科场案是皇上钦定的案子!先生指望着,皇上自己翻案?那不自打嘴巴吗?

顾贞观:圣贤之道,有偏必究、有错必改!

云姬:(莞尔一笑)先生毕竟是书生!

顾贞观:(没好气)轮得着你来教训我吗?

云姬:(含笑低头)是。

〔寒花,一个年仅10 岁的小使唤丫头,一脸稚气,蹦跳着过来。

寒花:顾先生! 顾先生,好事!

顾贞观:(顿时清爽)寒花! 什么好事?

寒花:少公子身上不舒服,老夫人叫我替他告假……

顾贞观:嗤,这算什么好事?

寒花:就是好事嘛,顾先生今儿个清闲了!

顾贞观:(笑了)这倒是!(对云姬,调侃地)占不得酒色财气,占得一个闲字!

寒花:还有呢,有一个女的要见先生……

云姬:(下意识一愣)女的?什么女的?

寒花:说是秘书院典籍……杨什么典籍的娘子,姓吴……

「秘书院」:清代内三院之一,掌撰写与外国往来书札,摘录各衙门疏状,传布帝王命令及草拟祭文等。
顺治元年(1644年),仍用关外制度,设置内三院:内国史院、内秘书院、内弘文院。大学士无定员,兼各部尚书衔。次年(1645年)裁撤翰林院,并入内三院,改称内翰林国史院、内翰林秘书院、内翰林弘文院。

「典籍」:(内阁典籍)正七品,掌出纳文移。

顾贞观:哦! 是汉槎的小妹吴文柔!寒花,老夫人怎么说的?

寒花:老夫人说,吴家怪惨的,叫先生见见。

顾贞观:(黯然点头)见,见……

〔云姬、寒花下。

〔有顷,吴文柔手提包袱走来。

吴文柔:(颤声)三哥!你好吗?

顾贞观:(点头)几时到的京城?

吴文柔:快一个月了!听人说,纳兰公子和三哥是莫逆之交,纳兰公子又是个侠骨义肠的人,我哥的事……哦,案子是翻不了的,只求我哥能回来……(哽咽)

顾贞观:你不要哭。

吴文柔:哎,我丈夫听说公子要扈从出巡,到关外,这些寒衣想托公子捎给我哥……

顾贞观:(叹息)消息到了杨典籍那里,已经是昨日黄花了!

吴文柔:(不解)怎么讲?

顾贞观:(顿足)公子走了一个多月啦,说不定这两天就回北京!

吴文柔:那?(失望,悲从中来)三哥! 听说有一个松江人死在宁古塔,连尸骨都不让运回南边,说是朝廷律法,依例不得归葬!(说着又哽咽起来)

顾贞观:我知道。(言不及义)听说那人岁数大了,身体本来有病……

吴文柔:(拭泪,放下包袱)那就等下次吧! 三哥,我走了!(下)

顾贞观:(送了几步)你好好的!(立水边,愣神,猛然痛呼)汉槎!汉槎!(回西厢房,看着寒衣)看她这些寒衣,千丝万缕,水远山长,想我这个朋友,千头万绪,纯属废物! 就附上一封信吧!(提笔)不如填首词,以词代信!(挥笔)季子平安否……

〔云姬悄悄走来,为顾贞观研墨,旁立观看……

〔顾贞观写着写着,不能自已,几度停笔……

〔云姬不忍看,避至一旁……

顾贞观:(掷笔)苍天!(颓然倚柱,闭目无言)

〔云姬悄悄行来,捧读《金缕曲》,少顷,抽泣起来。

顾贞观:(闻声而起)素秋!

云姬:先生这两首《金缕曲》,字字血,行行泪,就是石佛,也会动心的!先生今后不要再写了,写这样的词会伤身的!

顾贞观:(长叹)环顾眼下,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吟哦)半饱半饥,算个豪门清客,无枷无锁,却是监狱犯人!

云姬:先生言重了!

顾贞观:我说的是心的监狱!

云姬:纳兰公子何等看重先生……

顾贞观:他也一样,同监的难友罢了!

云姬:先生,以素秋之见,(指心)这里本是方寸灵府之地,无妨看做一座城堡,只要紧闭四门,不许忧喜、荣辱、进退、沉浮、生死、得失一切杂念闯入其中,如此这般,终老一生,不亦悦乎!

顾贞观:(不由一笑)监狱改城堡!你这小扬州,亏你想得出!

〔安图大模大样进来。

顾贞观:(一见不悦)安总管! 你每次来都不通报!

安图:(呵呵一乐)亏你还记得我是总管!可你忘了我是武英殿大学士明大人府上的总管, 这座大宅院哪个犄角旮旯我不能去!

〔顾贞观一时无语。

安图:顾先生, 说老实话,这些年你够赚的喽!有吃有喝,(斜睨云姬) 日子倍儿滋润!你本来是大才子,如今又得了好名声,合着你全占了……

顾贞观:(强忍)什么好名声?

安图:京城早就传开了,顾贞观为国救贤,屈身坐馆,古圣人也不过如此!虽然事情没有办成,可你已经出了名啦!这还不赚? 云姑娘你说呢?

云姬:(不咸不淡)我倒是听说,京城人都夸中堂大人是礼贤下士的孟尝君!

顾贞观:(忽然作色,扬眉怒目)安总管,你这是骂我呢!我顾贞观与吴汉槎本是知己,他蒙冤流放宁古塔,我一介书生,只求乞讨些公道,已经十足地无能,哪里有一丝一毫徇私扬名!安总管这番话,未免太欺心了吧!

安图:哎!顾先生何必动肝火?我是遵命给你带信儿来的!我家小爷回京城了!

顾贞观:(回怒作喜)公子回来了?

安图:兴许这阵子走出宫门口儿了!公子惦记着你哪,让我先给带个话儿。

顾贞观:(一改态度)素秋,给大总管沏茶!

〔云姬应声沏茶。

安图:不用了! 顾先生到底是个书生,好哄,两句半好话就乐得你屁颠儿屁颠儿的!

顾贞观:(一笑,泯了芥蒂)读书人嘛,是这样的!

安图:(亦笑)就这个德行! 得,别磨牙了,我忙着呢!(抬腿就走,下)

顾贞观:(有顷)素秋,你说,公子见到汉槎了没有?

云姬:公子急着让管家带话儿……看来多半是见着了!

顾贞观:嗯,有理……(伫立水边,凝望)

〔隔着水面飘来老小孩的“莲花落”:“……六月三伏大热天,什刹海边好赏莲,男男女女人不断,听完了大鼓书,再听那什不闲。哩格啷,哩格啷!逛河沿,果子摊儿全,西瓜香瓜杠口甜,冰镇的酸梅汤,打冰盏,买了把子莲蓬,转回家园。哩格啷,哩格啷……”

〔“梁汾兄! ”随着一声高喊,纳兰性德一身戎装,匆匆跑上。

顾贞观:(大欣喜)容若!你回来了!

纳兰性德:梁汾, 我给你带来了你最喜欢的……(欲取礼物)

顾贞观:等等! 我猜猜!是字帖?

纳兰性德:知我者,梁汾耳!(取出碑帖,递过)

顾贞观:(一看大悦)魏碑,好极了!

纳兰性德:实话说吧!昨天皇上赐给我的,我这是借花献佛。

顾贞观:那我得拜谢皇上了!(当真欲拜)

纳兰性德:哎! 皇上给我了,就是我的东西了,要拜谢得拜谢我!

顾贞观:谢你? (摇头)不!

〔二人拊掌大笑。云姬上茶。

顾贞观:哎,容若,你见着汉槎没有?

纳兰性德:(少顷)见着了!(一时失去笑容)

顾贞观:怎么,情况不好?

纳兰性德:不不! 很好,很好!吴汉槎给皇上献了一篇《长白山赋》,一篇《抗俄十策》,他主张朝廷出兵雅克萨、尼布楚,又说自己还未老迈,决心和戍边将士一起,滚一身泥巴,洒一腔热血,抗击沙俄,扬我大清国威!

顾贞观:(感动地)我能想象出来,汉槎有这股子豪气!啊,你们在哪儿见的面?

纳兰性德:在哪儿?(编造)哦,松花江!那天,好几个人呢! 还有他们的流人诗社……

顾贞观: 流人诗社

「流人诗社」:康熙四年(1665年),谪官张缙彦集姚其章、吴兆骞、钱威,及苕中的钱氏三兄弟钱虞仲、方叔、丹季结为“「七子之会」”,“分题角韵,月凡三集”。

纳兰性德:哦, 就是一起流放到宁古塔的文人同好,庆典抒怀,盛世放歌! 那天……(信口开河)喝的是高粱酒,吃的是大马哈鱼……

顾贞观:大马哈鱼?

纳兰性德:对,好吃!那鱼子跟珍珠似的。

顾贞观:(寻根问底)还有呢?

纳兰性德:(继续编造)晚上点松树明子,还升篝火,烤全羊。

「松树明子」:山松多油脂,劈成细条,燃以照明,叫“松明”。

顾贞观:还有?

纳兰性德:还有,哦,他们都有诗集。(猛想起)没错,不蒙你,汉槎的叫《秋笳集》。

顾贞观:还有……

纳兰性德:(穷于应对,忽又想起)哦,他让我捎来两盒棋子!(取出)这是汉槎用混同江石子磨成的,打磨了整整3年!青如黛,白如玉,我给起了个名儿,叫青白双丸! (松口气,总算有了交代)

顾贞观:青眼白眼,青眼对友人,白眼对苍天,妙极了! 汉槎送你的?

纳兰性德:不是。

顾贞观:送我的?

纳兰性德:也不是。

顾贞观:那……

纳兰性德:送我阿玛的。

顾贞观:(沉吟)有道理!中堂大人日理万机,偶来清兴,正好用“青白双丸”消遣!

纳兰性德:(舒一口气)梁汾,这些日子可有新作?

〔顾贞观摇摇头。

云姬:今天新作《金缕曲》!(引二人入西厢房)

顾贞观:啊,汉槎的小妹吴文柔托你捎去寒衣,我填了两首《金缕曲》,以词代信。(递过)

纳兰性德:(阅词)“季子平安否? 便归来,平生万事,那堪回首! 行路悠悠谁慰藉? 母老家贫子幼! 记不起、从前杯酒。魑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覆雨翻云手。冰与雪,周旋久……”(深感压抑,停顿)“泪痕莫滴牛衣透。数天涯、依然骨肉,几家能够?比似红颜多命薄,更不如今还有。只绝塞、苦寒难受。廿载包胥承一诺,盼乌头马角终相救。置此札,君怀袖……”(哽咽,不能卒读)

顾贞观:(接过词稿)“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宿昔齐名非忝窃,试看杜陵消瘦,曾不减夜郎僝僽。薄命长辞知己别,问人生、到此凄凉否? 千万恨,从君剖……”(泣下,同样无法卒读)

云姬:(接过词稿,抚琴而歌)“兄生辛未吾丁丑。共些时、冰霜摧折,早衰蒲柳。词赋从今须少作, 留取心魂相守。但愿得、河清人寿。归日急翻行戍稿,把空名料理传身后。言不尽,观顿首。”

〔云姬歌终,一座悄无声息。

纳兰性德:(热泪盈眶)古往今来,普天下只有3 篇真文字! 汉朝李陵《与苏武诗》,晋代向秀《思旧赋》,(高声)当今顾贞观《金缕曲》!

〔顾贞观和云姬感动落泪。

纳兰性德:从今往后,营救吴汉槎就是我的头等大事!梁汾,你也不用再嘱咐了,从今天起,三千六百日,纳兰性德一定让吴汉槎绝塞生还!

顾贞观:(始而感激)容若!(继而担忧)啊,10年……人生能有几个10年?5年吧?

纳兰性德:(沉吟,有顷)来,上楼!

〔安图大咧咧走来,云姬急忙迎出。

安图:小爷! (高声)老爷给小爷摆酒接风……

纳兰性德:怪了! 怎么回事?

安图:皇上当着大臣们的面夸小爷您哪!所以,老爷高兴了!酒席已经摆开,听说您的恩师徐乾学徐大人也来……

纳兰性德:知道了!你先走吧!

安图:就在这儿,渌水阁! 可别误了!(走向渌水阁)

〔渌水阁中宴席摆开。阁中匾额“河汉之皋”十分醒目。

〔明珠与几位同僚大臣正在观赏一幅“飞鹰图”。


剧照 @《剧本》杂志原刊

明珠:(侃侃而谈)这就是鹰中极品海东青。神俊无比,猛鸷异常。盘旋空中,俯视无微不察;栖于地面,能见云霄活物。飞时节旋风直上天际!最了得是以小制大,地上跑的麋鹿,云里飞的天鹅,逃不脱它的钩爪!海东青,多像我们满洲八旗!

众大臣:是呀!满人打汉人,就是以小制大!海东青,神鹰!百鸟之王!

〔忽然响起带南方口音的市声,且越来越近:“石榴花,拣样挑———”“老鸡头,才上河———”“铁蚕豆, 大把抓———”“硬面儿———饽饽! ”

明珠:(愠怒)跑到这儿叫卖?什么人?

〔徐乾学着便服,宗师打扮,低头走来。

〔纳兰性德换了便装,忍俊不禁,陪着走来。

徐乾学:中堂府上扫门人!(猛然抬头)

明珠:(一见徐乾学,换了笑脸)徐大人可真是活宝! 不过, 你这个叫卖声带昆山味,改唱昆曲吧!

〔众人轰然一笑。

明珠:好好,落座吧!容若呀,陪你恩师!

纳兰性德:是!(有顷)阿玛,今天既然是为性德接风洗尘,那……我想请一位朋友入席!

明珠:明珠思贤若渴,果能效仿孟尝君,门招天下英才, 那是皇上洪福齐天! 哪一位?

纳兰性德:弟弟的师傅顾贞观顾先生!

明珠:(一想,点头)有请西宾顾先生!

〔内声:“有请顾先生!”

〔顾贞观走出西厢房,缓缓行来,至席前,近处望着明珠,依稀想起什么。

明珠:(笑吟吟)顾先生还记得东直门里杏花天的茶客叶师爷?

顾贞观:叶师爷……(恍然大悟)原来是中堂大人!(颇有被戏弄之感)

徐乾学:(低声)打的什么哑谜?

〔纳兰性德略显尴尬,低声解释。

明珠:请!

〔一时壶觞交错。

明珠:诸位大人!今儿前半晌,我听了一句妙语,现现卖,助个酒兴。

「趸」:货物成批地买进或卖出。

大臣甲:我等不才一饱耳福。(对大臣乙,低声)不会是荤段子吧?

大臣乙:酒席宴上,还真没准儿……

明珠:可是,我得先提个问题!

大臣甲:您就提吧!我们要答不上,还有徐大人不是?

明珠:(清嗓子)天下什么最肥? 什么最瘦?

〔徐乾学笑着摆手。

大臣乙:(脱口而出)牛羊最肥,豺狼最瘦!

〔明珠摇头。

大臣丙:得,褶子了!

「褶子了」:方言,表示事情办糟了,相似的有“歇菜了”。

大臣丁:还是请徐大人出马吧!

徐乾学:(不愿显露)哎呀,我可没这横窍,跟猜谜似的,还是明中堂自揭谜底吧!

明珠:(一笑)我估摸着也难猜。(高声)天下春雨最肥,秋霜最瘦!

大臣甲:(出乎意料,击节称善)果然妙极!明中堂所思所想,总是关乎国计民生!

明珠:不敢掠美,这是皇上说的话。

顾贞观:(忽然站起,忿然抗言)不!天下朱门酒肉客最肥,边塞流放人最瘦!

〔一座骇然,无语。明珠面有愠色。

纳兰性德:(解释)阿玛,顾先生惦记着吴兆骞,天下奇才,却流放塞外!

徐乾学:(圆场)说起来不就是科场案的事吗? 在下曾经就科场舞弊事,启奏过皇上……

大臣丙:这种事儿你怎么说得清?

徐乾学:我说,我大清朝开国之初,用高官厚禄笼络汉人士子,那帮人硬是不领情……

大臣丙:是那样的……

徐乾学:如今科场一开,为了区区一个举人,居然送钱财通关节,可见汉人已经心归朝廷,天下从此太平了!

大臣丙:皇上听了说什么?

徐乾学:没说什么,皇上笑了!

纳兰性德:(上前)请求阿玛搭把手,救救吴兆骞!

顾贞观:(亦上前)中堂大人,吴兆骞确实蒙冤受屈!

明珠:(东拉西扯)我老了,可胡子还是黑的,这胡子和吴兆骞一样,蒙不白之冤!

〔众大臣大笑。

纳兰性德:(忿忿然)您!

明珠:坐下,好好喝酒。(斟了一大碗酒)顾先生,你要我为吴兆骞讲情?

顾贞观:观是的,中堂大人!

明珠:那你得答应我把这大碗酒喝下去!

顾贞观:中堂大人,您这话当真?

明珠:没有戏言!

顾贞观:只要中堂大人说话算数,慢说一大碗,三大碗顾贞观都喝下去!

明珠:好! 痛快!(再斟酒)

纳兰性德:不! 梁汾不会喝酒!那样要出人命的,阿玛!

〔顾贞观已经端起酒碗, 喝水一般,连喝3碗。

明珠:壮哉呀壮哉!其实,我不过跟你开个玩笑……

纳兰性德:(愕然)啊? 开玩笑?

明珠:(不理睬纳兰性德,对顾贞观)你不喝这3碗酒,我也会替吴兆骞讲情的!虽然如此,你到底是条汉子!何其壮哉!

顾贞观:(摇摇晃晃)多谢中堂大人!(行汉礼,一揖)

明珠:哎! 我是满人,你要谢我,得行满人的跪礼!

顾贞观:(不假思索)多谢中堂大人!(行满人跪礼)

〔明珠只顾哈哈大笑,也不去扶。

〔顾贞观突然头栽地,失去知觉。纳兰性德含泪搀扶……


〔暗转。

〔白皑皑一片冰雪世界。

〔顾贞观艰难地爬着。

吴兆骞:(赶着花轱辘车,哼着昆曲《宝剑记·夜奔》)“……实指望,封侯万里班超,生逼做叛国的黄巾,背主的黄巢! ”

顾贞观:(惊喜)是汉槎!(高呼)汉槎兄!

吴兆骞:吁──(停车,亦惊喜)梁汾!你怎么上这儿来了? 这是松花江!

顾贞观:(一跃而起)松花江?冰天雪地,太美了!

吴兆骞:是呀! 你没见过的! 整个是琉璃世界!那树挂,粉雕玉琢,晶莹剔透,如珊瑚,如琼枝。就是寻常人家房檐上的冰流子冰凌锥,哦,也叫冰牙、冰筋,玉指、玉溜,银竹、银笋,也蛮好看的,这么粗,大头在面! 啊,最好看是跑冰排……

顾贞观:跑冰排?

吴兆骞:春天,松花江解冻,江面上大块大块的浮冰一路拥挤着,撞击着,铺天盖地而来, 那是千百万只手合力掀开寂寞的河床!听它闷雷一般的吼声,轰隆隆隆,轰隆隆隆……又像是地表上猛然跑出千军万马,奔腾着,咆哮着,眨眼的功夫来到人跟前,那场面壮观极了!

顾贞观:(不由神往)这就叫跑冰排!

吴兆骞:嗯!夏天,松花江水深、清凉……游水,光腚游水,那才叫痛快呢!(笑了起来)南边的河湖港汊,跟松花江一比,小家子气啦!宁古塔,好地方!盛产东珠、灵芝、人参、貂皮、乌拉草! 美呀,宁古塔! (爽然大笑)

顾贞观:(越发神往)听说你们有一个诗社……

吴兆骞:没错!乌合诗社,过年过节写诗,有时也唱唱昆曲。我还刻了两钮闲章,朱文“长白山樵”,白文“松花江渔”,我钤拓给你。哎,我的诗兴来了!口占一首集句诗如何?(一叉手)“休将文字占时名”……

「钤(qián)」:盖印章。
「拓」:拓边款。

顾贞观:不以文字博取名声……柳宗元的诗

吴兆骞:(二叉手)“我被聪明误一生”……

顾贞观:苏东坡的《洗儿》诗!

吴兆骞:(三叉手)“万里关河孤枕梦”……

顾贞观:陆游的! (少顷)还差一句呢!

吴兆骞:没了!你来续貂!

顾贞观:我连狗尾都没有!(亦叉手)平平仄仄仄平平!

〔二人开怀大笑。

顾贞观:(忽然生疑)汉槎兄,你真的很快活?该不是在安慰我吧?

吴兆骞:没有,没有……

顾贞观:你说实话!

吴兆骞:实话,有时想老家。

顾贞观:汉槎,我知道你心里苦。

吴兆骞:不苦! 啊! 悬崖在前,猛虎在后,陷阱在左,深渊在右!如果我的生命值得毁灭,我甘愿面对月光下的松花江,像李白一样,带着梦幻的波光,潜入无穷!

顾贞观:不不,汉槎,你看见渌水阁中纳兰公子自题的匾额吗?那是“河汉之皋”四个大字。河汉者,天河也,皋者,近水高地也!这个高地专为迎接乘槎的人。你字汉槎,这个乘槎人就是你呀!秋水八月,你会来到这个高地,然后去天河。天河者,朝廷也!

「河汉之皋」:纳兰性德《渌水亭宴集诗序》有“设有乘槎使至,还同河汉之皋”句。

吴兆骞:朝廷? 朝廷!(爆发出一阵狂笑,驾起花轱辘车,扬鞭而去)

顾贞观:(呼喊)汉槎!汉槎!

〔笑声鞭声山鸣谷应。

〔暗转。

〔日正午。

〔西厢房内。云姬守护着卧床的顾贞观。纳兰性德趴在桌子上睡着了。顾贞观睁开眼睛。

云姬:(松了一口气)你可醒过来了!

顾贞观:我在哪儿?

云姬:在你的床上。先生,你足足睡了两天两夜!

顾贞观:好像做梦一样……公子呢?

云姬:他打熬不过,睡着了!

〔顾贞观起床,走来为纳兰性德披衣。

纳兰性德:(遽醒)梁汾,你醒过来了!

云姬:(端茶)先生,喝杯热茶!

顾贞观:(饮茶)清爽多了!

纳兰性德:梁汾,汉槎的事儿着急不得。这次扈从出巡,我探过皇上的口气……

顾贞观:(急切)皇上可曾松口?

纳兰性德:那天在马兰峪,皇上看了汉槎的两篇文字,频频点头,我乘机进言,不想皇上大喝一声:“不要啰嗦!”吓得我不敢再说,生怕事情闹黄了!

顾贞观:(长吁一声)难道汉槎就这样老死宁古塔?酒席宴上,中堂大人当着徐乾学一帮大臣的面,答应了的呀!能言而无信吗?

纳兰性德:(沉重地)梁汾,请原谅我不能议论我生身的阿玛!

顾贞观:我明白。

纳兰性德:可是有些话我应该告诉你……

顾贞观:你说吧!

纳兰性德:我的话在我阿玛那里,不占分量,倒是有个人的话,我阿玛言听计从!

顾贞观:哪个人?

纳兰性德:安图安总管!

顾贞观:安总管……

纳兰性德:希望你能结交安图, 让安图也去说服我阿玛,嘿,你我做不到的事,安图做得到……

顾贞观:(猛然站起)别说了! 我原来以你是翩翩佳公子,想不到你如此尴尬!你不肯尽力,我不勉强;你居然叫我去巴结安图,当奴才的奴才!

纳兰性德:(急忙解释)不是这样的,不是……

顾贞观:纳兰公子,我不是为了混一口饭,才到宰相府当差的!我一生讨厌当幕府,痛恨打秋风! 读书人迂腐、不谙世故,可是读书人有读书人的骨气! (收拾包袱)

「打秋风」: 谓假借各种名义向人索取财物。
*明郎瑛 《七修类稿·辩证上·懛子秋风》:“俗以干人云打秋风,予累思不得其义,偶於友人处见米芾札有此二字,风乃‘丰熟’之‘丰’,然后知二字有理,而来歷亦远。” *

〔纳兰性德不知所措,云姬死命阻拦。

顾贞观:你不要拦我!我身我主,我行我素!

纳兰性德:(含泪)梁汾,就算我说错了,你就不能原谅吗?

顾贞观:就算? (负气)不,是我错了,我本来就不是你们这个世界的人!我是圈外人!(提笔在粉墙上大书“偷生”二字,然后掷笔,痛苦地面壁而跪)

纳兰性德:(愕然)“偷生”……(痛彻心脾,摇头)梁……汾……

云姬:(上前)公子!(示意纳兰性德暂时回避)

纳兰性德:(仰天太息)其实我也是一介狂生,只不过偶然落生在巍峨的京城、显赫的门第。红尘滚滚,冠盖如云,谁能知我心胸? 只有你这位圈外人,一见如故,相知恨晚! (苦笑)说什么两个世界?(摇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君子之交淡如水! 即便千灾万劫, 今生无悔,来世有期。(悄悄退出)

〔顾贞观没有回头, 后脊背却微微震颤。云姬看在眼里,悄然走来,跟着陪跪。

顾贞观:(渐渐旁顾)你跪什么?

云姬:悔恨自己有眼无珠!

顾贞观:你? 有眼无珠……

云姬:是有眼无珠,所以看不出顾先生原来是个胡涂虫!

顾贞观:(一激灵,站起)我怎么胡涂?

云姬:(随之站起)有一句话可是先生您说的?

顾贞观:哪句话?

云姬:“公子为人,以风雅为性命,以朋友为肝胆。”

顾贞观:(转身,低头)我说过……

云姬:吴兆骞的事,搁谁身上,都难做的! 就是皇上自己,也不能轻易翻盘!公子扈从出巡,和皇上的那番对答,难道还不清楚? 所以,公子三千六百日的期限,不是信口胡诌。这些话,先生听得进去吗?如果听不进去,素秋即刻回老夫人屋里!

顾贞观:(气势已如强弩之末)啰嗦什么? 你就说吧!

云姬:如今朝野有能为的人,还就得数明中堂了!要不,怎么会有“要讲情,问老明”的口头语呢? 可是一样,也得容他功夫!

顾贞观:我没敢希求他立马就办。

云姬:你不明晰中堂大人,这人办事得有两样东西:一是皇上的口风,一是讲情的银子。

顾贞观:明白了! 素秋,谢谢你!

云姬:先生客气了!素秋只是想,人在患难中不该意气行事,对吗?

顾贞观:(点点头,忽然想起)啊,你这样冰雪聪明,怎么肯当丫环?

云姬:(一笑)先生是无锡人,我是扬州人,先生听说过扬州瘦马?

顾贞观:扬州瘦马? 知道!简捷地说,是姬妾。

云姬:素秋的先人原是世家,没落了,家境贫寒……(不由泪下)

〔顾贞观看着云姬,梨花带雨,又爱又怜,不由得一阵冲动,凝视着。

云姬:(低头)纳兰公子看你孤单寂寞,求老夫人叫我伺候你!

顾贞观:(惊愕)真的?(上前,欲亲近)

〔寒花端着酸梅汤走来。

寒花:顾先生!顾先生!(学市声)酸梅汤———冰镇!

〔顾贞观与云姬闻声急忙走出西厢房。

顾贞观:(赶紧接过酸梅汤)寒花,你喝一口!

寒花:不,先生喝! 败火!

顾贞观:(扑哧一笑,喝尽)好喝好喝!

寒花:是公子叫我送来的!

〔顾贞观顿时无语,深感内疚。

〔纳兰性德手持木牌匆匆走来。

纳兰性德:梁汾,我给你写了一块木牌,也好给这世界的真性情留个念想!(径自入西厢房,在一隅插上木牌)

〔顾贞观、云姬、寒花随之入内。

顾贞观:(念木牌文字)“顾梁汾为吴汉槎屈膝处”……(大恸)容若!

纳兰性德:不要难过。你看,这是我起草的为吴汉槎筹集赎金的帖子!(递帖子)

顾贞观:(阅帖子)很好!我来抄送徐乾学徐大人……

纳兰性德:还有大学士宋德宜、刑部王士祯、国子监吴伟业……

云姬:(脱下耳环、戒指)算我一份心意。

寒花:(倾出几个铜钱)顾先生,我的! 要吗?

顾贞观:(含泪)要! 要!(抚摸着寒花的头,有顷,走向木牌前,长跪不起)

〔一束昏黄的光打在顾贞观后背上。

〔顾贞观画外音:“季子平安否?季子平安否? 季子平安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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