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站 城市：赛车场

地铁到站了，我步出车厢，跟随人流，我看不见而想象得见的人流，扶着扶梯，一步一步走出地铁站。

待我走出地铁站，耀眼的夏日阳光带着酷暑的暴热差点让我晕死过去，但我很快适应了外面的世界。我看见前面又是一个体育场一样的建筑，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走了过去，在门口取了大量的可乐狂饮起来。歇了一会儿，感觉身上的酷热稍微平息了点，就往里面走去。

那是一个赛车场，我起初以为它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赛车场，如F4之类的。但是，在“无人之境”这样一个奇异的空间里，它根本不可能是一个普通的赛车场，我马上发现，看台上全部的观众是各类的汽车，古里古怪的各种汽车，形态不一的各种汽车，赛道上也满是千姿百态的各型汽车。

曾几何时，在我熟悉的各种赛场里，观众席上永远是人声鼎沸，而这里，喧闹不已的只有各式各样汽车喇叭的呼啸和马达的轰鸣，整个场子里除了汽车发出的各种声音，不见任何人类的踪影。

广播里播放着汽车CD音乐，也有人声，那不过是一台作为总控室的汽车在广播而已。在全场汽车的一片喧闹声中，它开始宣布比赛规则：

女士们先生们，欢迎来到“汽车角斗士”的比赛现场，我们今天的比赛共有19999辆车友参与角力，比赛将分成三轮进行。

第一轮是速度比赛，全体参赛车友将在越野跑道上比赛速度，进入前1000名的车友可以进入下一轮比赛。

第二轮是力量比赛，有幸进入前1000名的车友将在场地里展开“碰碰车”比赛，被碰撞毁掉的车友立刻被淘汰，保持原有状况最好的前100名车友则可以进入下一轮比赛进行最后的角逐。

第三轮将是我们最为精彩的“自由搏击”比赛，我们剩下的100名车友将展开疯狂的没有任何限制的自由搏击，一直到只有一位车友生存下来，它就可以加冕为今天的“汽车角斗王”，接受我们大家的顶礼膜拜，并获得主持明天的“汽车角斗士”大赛。

原来，这样的比赛天天在此举行。这群疯狂的机器野兽。如果按照刚刚的规则推算，正在广播的汽车就是昨天的“汽车角斗王”了，难怪它说话底气十足、不可一世，比我见到的任何人类拳击赛的主持人都更为霸气，可谓“傲视群雄，聛睨一切。”

我一个人走进场地，周围的汽车连问也没问，任我在它们当中穿梭，它们毫无感觉，只因它们根本就是一群盲眼的瞎子，只看得见汽车，看不见人，也看不见其它任何的生命。我像一只蚂蚁一样游走在它们的缝隙之间，直到我走到一辆位置最高、视野最好的塔吊车旁，我才爬进它的驾驶台，从那里俯瞰全场，这家伙居然没有任何反应，只管跟着其它汽车声嘶力竭地嚎叫，还把它那副巨大的起重臂如一个拳手的拳头一般挥来挥去，不时提起一大桶汽油往自己油箱里狂倒，仿佛一个硕大的俄罗斯大汉正拿着一瓶伏特加狂饮……

比赛很快开始，第一场的比赛有近两万辆汽车参赛，在一望无际的大平原上，它们一边疯狂地大声咆哮，一边飞速地往前奔驰。我这辈子从没看见过这么多汽车聚集在一起，它们各自的大小、形状和颜色完全不一样，而且，它们仿佛知道这里是无人之境，知道它们才是这里的主人，于是，全都像史前的钢铁恐龙，由着自己的性子在此境界里享受它们热切的欲望，展现它们无比的力量。在这里，它们就像原始森林中的野兽一样野蛮无知，却无比自豪地拥有粗野狂放的生命力。

不管怎样，第一轮的比赛虽然蔚为壮观，远远看去，跟一般的赛车赛马也没什么分别，那19999辆汽车角斗士就像一群受惊的非洲兽群，盲目地往前奔跑不停，它们的跑距只有区区一百公里，最后还必须冲过一条宽约两公里的河流，过了河上了岸才算到达终点，完成了比赛。

这群疯狂的赛车一路狂奔过来，好不容易接近终点，小车们往往就掉落在河里，成了那些重型汽车的垫脚石，后者只管轰隆隆呼啸着前者身上爬了过去，一点也不在乎那些可怜虫的死活，我好像听见他们用粗鲁的吼声表达出来的心意：“我个儿大，就该无情碾压你，你又奈我怎的！”很明显，这里并不奉行同情弱者的“人道主义”，汽车们就是地地道道的现代野兽，只遵从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为了获胜，牺牲一些弱者又有什么关系！

第一轮比赛过去了，1000辆汽车被选拔出来，又如一群西班牙斗牛，很快被圈入一个周围全是钢铁护墙的场地里，护墙是撞不开冲不垮的，内部的面积也足够这群野兽疯玩的。只见它们全都入场，还来不及做片刻的喘气，广播，也就是昨日的“汽车角斗王”，想想吧，它的这顶桂冠很快就会交出去了，可是，它竟毫不在乎，只管专心致志地主持眼前的比赛，但听它一声令下，“碰碰车”比赛马上开始。

这轮比赛看上去实在让人心惊胆寒，1000辆汽车因为精力过剩，开始就近碰撞起来，撞到谁是谁，一旦撞上，就非得把对手撞瘪，直到对手完全无力招架，才径自骑上对手，把对方的尸体当成路基强行碾压过去，撞向下一辆遇见的汽车，运气好的继续获胜，运气差的遇上更强的就活该倒霉，没啥多话可说，愿赌服输，成了别人胜利的牺牲品并不可耻，不敢上场比赛的才是懦夫。

公告牌上的计数器不断减少，1000、901、900、808……,700、666、650……，直到111、110、109、108、107、106、105、104、103、102、101、100！全场汽车们汽笛长鸣、马达轰响，一起数着数，气氛十分热烈，——比赛即将进入最后一轮：

自由搏击！！

汽车的自由搏击会是什么样？地球人都知道，那就是变形金刚之间的搏击：西洋拳击、中国武术、蒙古摔跤、日本柔道、韩国跆拳道、泰拳搏击，最后是真正的战斗，枪击、火焰喷射器、火箭弹和巡航导弹。

第三轮的比赛，精彩程度，残忍程度，绝对完胜前两轮。这群汽车疯子，一旦兽性发作，就没有什么可以阻挡它们为了获胜而滥用暴力。

我一个人孤独地混在它们之中，看它们这种角斗士比赛，十分鄙视这群疯狂的机器，然而，因为雄性的好斗好胜心理，我也十分享受观看这种无比野蛮无比残酷无比绝情的比赛，我安慰自己说，反正它们只是一群疯狂的机器，除了好斗，并没有脆弱的人类才有的那种痛感，对所谓的“死亡”就更没有感觉，它们就是一堆钢铁，来自钢铁，回归钢铁，正是它们的宿命，也是它们的使命。

凡是比赛，都有输家；凡是战斗，必有失败。在全场汽车的欢呼声中，我看见新一天的“汽车角斗王”正缓缓升起，准备接受全场汽车的顶礼膜拜，不由想起一句老话：“一将功成万骨枯。”这位王者的荣耀只能保持一天，死在它面前的，却是那19998辆无名的同类。

这一天的比赛结束之后，我混在这群狂躁不已的机器里涌出赛车场，外面竟是一片犹如非洲大平原般的荒原，看不到我刚来之时的地铁站了。我只能往前走去，希望能够走到一座有人的城市，谈谈我今日的观感，就像男人们看完一场足球赛后，想在酒吧里狂饮一阵啤酒一样，我希望自己也能获得这样一点快感。

远处是一片残阳照射在天空之上，身旁是一群喧嚣闹腾的汽车，此情此景，让我猛地想起在先前在那座体育馆/图书馆/电影院里看过的一张图书招贴画：

人是机器！

这幅巨大的招贴画不正好说明了我无法回避的真相吗？人是机器，我是人，我也是机器。今天的经历，不正好证明了这一点吗？我并不比这群疯狂角斗的汽车高明半分，我也是机器，我也是汽车，是它们当中的一员。

“哦，你这该死的变形金刚。”我在心底恶狠狠地咒骂自己，顺手抓起一桶汽油狂饮起来，还没喝完，就先醉了，忘乎所以地朝身边一辆小女孩开的那种小汽车一拳打过去，“哎哟！”我不禁挥着手臂大叫起来，“好痛！”

不得不承认，我到底不是机器，而只是个有血有肉有感情有感觉的人。人所有的我都有，好的坏的，善的恶的，美的丑的，我都无法逃脱。即使我拿自己当机器，也不是眼前这些没有痛感的钢铁机器，而是会哭泣会闹腾的生物机器，我会受伤，会流血，会疼痛。

更让我恐惧的是，如果离开了思想和工具，我是打不过这些钢铁机器的，我会被它们碾压成肉酱而尸骨无存。想到这一点，我暗自庆幸这些钢铁机器们对我的无感，如果它们发现我不是它们的同类，会不会无情地挤压我，我是一点把握也没有，即使它们不弄死我，只拿我当个小蚂蚁来取乐也够我喝上一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