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我的心脏怦怦直跳,不仅因为惹哭了乐队的贝斯手,还因为她将我紧紧抱住,我无法动弹,不知如何是好。我试着轻声说“我不会走的”,可她哭得更厉害了,最后还是哭到没了力气,才由我重新扶到了沙发上。
空调工作的噪音在此刻越发显得突兀,吹出的冷风让我也有些发颤。
“中雪,把你的故事都告诉我吧。”木文青左手揪着我的衣摆,右手还在揉眼睛。
于是我将与兄长的那些回忆一股脑全倒了出来,一直讲到几天前那次噩梦般的Live现场。
“大概就是这些了。抱歉,我就像个无可救药的傻子吧,人都没了还在抓着这些事不放。”我呆呆地望着天花板,说道。
“中雪……”
“不理解也没关系的,”我又说。“闯出这么大的祸,我也不奢求你们的原谅。如果大家还愿意让我留在这里的话,我就不会走,怎么说呢……不是我深思熟虑后作出不走的决定,而是根本就没往那个方向想过……我真是个死皮赖脸的人呐。”我苦笑着。
“不是的……我没有兄弟姐妹,不知道这种落差是什么感觉,但你能和我说这些,我很高兴。”木文青的语气中夹杂着几分焦急。
“也对,本来也不该有我这个人的,当年爸妈为此交了好几万罚款,还有我姐的那份……”
“不对!”她打断了我。“只要来了这个世界,都会有自己的价值,不是你说的那种……你知道吗,当初是我提议邀请你来我们乐队的。”
“诶?”
“以前,中树经常和我们讲你们的故事,包括你们兄弟间的误会,虽然现在看来他完全没有猜准原因,但他一直希望你能重新拾起音乐,哪怕还是不喜欢他也好。你对我们来说是鲜活的,不是完全陌生的、需要拼命去适应的个体。”
“这些,我第一次去找你们的时候也说过吧?”
我这么说着,但木文青并未接着我的话说下去,而是自顾自开启了回忆模式。
“我以前啊,是个孤僻、自卑的女孩子,虽然原因不同,但就和之前的你一样。我是个乐器宅,喜欢摆弄乐器,这种爱好就算在男生里也很少见吧……吉他、贝斯、键盘、葫芦丝、龙头三弦,这些乐器我都玩得不错,不过也只是一个人玩玩,上台演出肯定是不行的……所以中树提议组乐队的时候,我其实是很害怕的,总担心会把演出搞砸。”
“所以后来还是被说服了,还选了贝斯手的位置?”
“嗯。一方面,我很喜欢贝斯的低音,我也觉得很神奇……另一个原因是,如果只是站在一边弹奏不显眼的贝斯的话,应该可以试试。结果一组乐队,大家都推荐我做主唱,我说什么也不敢,最后才由中树接下主唱位置的。”
“这么说,后来是我哥鼓励你在舞台上唱歌的?”
“其实也没有……就是望着中树站在舞台中央,从第一次唱得バラバラ(乱哄哄)到后面逐渐成熟,我也有点心动了而已……不是对人啦,就是对唱歌。中雪你感受过的吧,站在舞台上看Live,和站在台下完全不是一种感觉。”
是的,站在舞台上看主唱什么的,我也做过相同的事情。
“现在我是乐队的贝斯手兼主唱,有时我都会觉得自己在闪闪发光,这是以前的我根本不敢想的东西。而他就是其中很重要的推力……他走了以后,或许是想报答,又或许是放不下他讲过很多次的事情吧,我就提议邀请你来乐队了,大家也都赞成。”
“到头来我还真是被摆了一道啊,我都有点羡慕我哥了……不过,你能和我说这些,我也很高兴,心里轻松了很多。”我感觉心中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不过,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像他一样出色……”
“不用像他一样!”木文青再一次打断了我。“现在,你——池中雪,才是Snow White乐队的吉他手,不是你哥,也不是其他人。”
“话是这么说,我……有时候翻到我哥以前的照片,感觉我哥和你们在一起真的很开心很开心,我就担心自己能不能留住乐队的这种氛围,毕竟我不是个开朗的人,也没他那样的学习能力,说不定就会把Snow White搞砸了,染成Snow Dark了。”
“但你是Snow啊!”我反应了好久才明白是什么意思。
“Snow White只是个名称,谁知道陈烁是听了哪首Snow White想到做乐队名字的,真要说的话Snow Dark也很酷啊……中雪,我们不是专业乐队,不需要特定的风格,只要大家在这里都能开开心心一起玩音乐,这就足够了。难道中雪你在这里不开心吗?”
“不是的,我很开心!”我几乎是脱口而出这句话,把我自己都吓到了。半晌过后,才小声地问她:“那我加入Snow White后,大家开心吗?”
“开心。”贝斯手的语气很平静,但脸上重新挂上了微笑。回想起陈烁摸着我的头说“得继续一起搞乐队才要得”,想起羲和姐在医院里对我说的那些话。一幕幕往事在我脑中浮现,不过这一次,不是苦涩的回忆了吧……
“诶诶诶怎么流眼泪了,纸,纸在哪里……”我没注意到自己眼眶又湿润了,只看见木文青手忙脚乱,正好阳光透过云层缝隙照进窗户,我才以阳光刺眼为由搪塞了过去。
“不过话说回来,现在都5点半了啊,时间过得好快……”木文青说道。“要去吃饭了吗?”她问我,但我却不想让此番光景转瞬即逝。
“要不让我在这儿做饭吧。”
“诶你还会自己做饭?”
“工作了才学的,虽然厨艺也不怎么样了~”
“既然是吉他手亲自下厨,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啦!”贝斯手看起来很新奇的样子。
“那我就先下去买食材了。想吃点什么?”
“除了海鲜和胡萝卜,其他都行,你决定就好啦!”
等我拎着食材回来,木文青正拿我的吉他弹奏着什么。
“回来啦……这个放大器是我在屋里找的,居然还能用。”
“弹的什么歌?”我问。
“《STONES》,最近正在扒谱的J-POP。”
“还挺摇滚的……不过你吉他可弹得比我好多了啊,明明是贝斯手。”
“我就是早接触了几年,其实你学得比我快很多了,我可没看错人。”她认真地说。
我在厨房里走来走去,木文青见我总在找厨具(毕竟不是我自己的家),想过来搭把手,不过被我劝回去了。我就在吉他的和音里忙活着。
“说起来,你哥可不像你一样会做饭啊。”在我煮面时,木文青不知何时走进了厨房,用手杵着橱柜。
“是嘛,这你也知道吗?”我问。
“他自己说的嘛,以后结婚了让老婆做饭就好了,他学不来做饭,赚钱养家就行了。这点真的很老套。”
“毕竟我爸就是这种人嘛,但我可不想这样。”
“我也是这么觉得的。你看,其实你也有他没有的优点嘛,反正我觉得是优点~”
木文青的语气很随意,但我还是不自觉转过头望着她,然后又低下头,重复着“我也有他没有的优点啊”这句话。
“不过你们有一点是一样的,就是练琴很努力,进步得都很快…………快搅一下啊,面要粘锅啦!”
十几分钟后,我将两盘番茄炸酱面端上餐桌。木文青双手合十,说了一句“いただきます(我开动了)”后就大快朵颐起来,不到五分钟便把炸酱面尽数“喝”完,着实让我惊讶了一把。
没想到她在吃这方面意外地没有矜持呢,之前大家一起在外面时都没注意……不过这也算是对乐队成员敞开内心吧,我想。
晚上出门时,泛红的天空飘起了小雨,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湿润气息。我从玄关抽屉里拿了两把伞,两个人就这么在黑夜的雨中彳亍着,不过这里可没有结着愁怨的人,这场雨没有下在我从医院出来的那个寂寥的下午,而是下在了这个不寂寥的夜晚。
路过莲门商业区时,飘来一阵轻柔的歌声,我们循声走过去,人造喷泉的旁边,一对大学生模样的男女正在街头Live。两人没有打伞,不过正值夏天,也不用担心他们着凉。男孩站在后边,用键盘弹奏舒缓的乐段,女孩则在前面唱歌,是浪漫而轻飘飘的声音,与这温润的雨夜相得益彰。商业区的行人络绎不绝,多半是来逛街的年轻人,也有不少与我们一同驻足倾听。一曲间隙,女孩看见背着琴包的我,似乎想和我们说些什么,不过最后还是没说出口,转头向搭档点了点头,开始了下一曲的歌唱。
“有时候吧,我觉得我们这个乐队也挺乱来的。”走到莲门桥上,桥下是静静流淌的莲门溪,木文青忽然说。
“这话应该由我来说吧!”我装作没好气地回答。
她没回答我,继续说:“其实,我也不知道专业乐队是怎么活动的,编曲也好,演出也好,甚至还有‘合宿’,都是我们自己摸出来的方式,专业乐队应该不会这样吧……对了,之前我教你的记指板音符的方式,也是我自己发明的啦。”
“怪不得,我就说网上怎么找不到这个方法,只有教我爬音阶的。”
“嘻嘻,只有我才会把音全背下来才去摸琴啦,结果你也被带跑了……怎么了,生气了?”
“没有,就是……挺怀念的,感觉也是好久以前了呢。”我的脸上有点发烧。
过桥后没多久就到了木文青住的小区。雨停了。
“那个,有个问题……”单元楼下,互道再见后,我又把她叫住了。
“嗯?”她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还是算了吧。”
话音未落,我上前将她轻轻抱住。
“那个……文青,谢谢你。”我说。我看不到她的表情,或许是惊讶,或许是害羞,应该不会是什么不好的表情吧。只可惜,我全都猜错了。
“中雪,这是你第二次叫我名字,第一次还是在鬼屋里的时候。”
“哈?”
“还有,以后要学会哄哭了的女孩子哟。我回家啦!”
我们的贝斯手头也不回地进了单元楼,甚至没等我回忆起那段黑历史来。
真像个没离开学校的孩子啊,我这么想着。不过她本来就还在校园里,倒是我自己,明明工作快一年了,却也像个没毕业的孩子——或许从我加入乐队开始,被社会磨平棱角的进程就按下了暂停键吧,只有这样,才能无所顾忌地与成员相处,演奏属于自己的音乐。
我应该早点意识到这一点的。
我给羲和姐发了个消息,报告这边的情况,随即收到了令人安心的回复。
回去的路上,路过公交车站时,正好驶来一辆经过我家楼下的187路,但我没有上车。难得的雨后之夜,我想顺着莲门西路走回去,看看这潮湿而空明的江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