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待我们急速赶往哥哥们的租住屋下时,只见姐夫早已联系找来了州人民医院的救护车,大家正七手八脚地把母亲从担架往车上移送。我们连忙跑过去帮忙。这时,我要随去的六岁多的儿子喊声奶奶,我说快喊,不然就再见不到奶奶了的。本有些内向的儿子看见当时人人紧张慌乱的情形,竟一时嘴角嗫嚅而未出声。我一气之下扬手给他就是一把掌。
上车了,哥哥和姐夫轮流替换抱着母亲,我专门负责招护输液的药瓶,老婆和嫂子看护氧气瓶、罩,姐姐则负责隔一段时间从喉间用吸痰器吸痰,防止因浓痰积堵气管而导致休克掉气。一路上,司机开得并不很快,我一手掌着药瓶一手把住车上的把手,站着竟也不是很晕,总之,受得住。大家不时喊一下母亲,防止她昏睡过去在路上发生不测。氧气瓶里的汽泡不断地冒出,每喊她一声问一下受不受得住时,她便以点头表示。几个小时后,车子回到老家地带。在从村坊下二磴岩的路上,沿途许多熟人与母亲拉话打招呼,她表情十分痛苦地摇头,以此表达自己已不能与大家对话的深深歉意。
回到老宅,母亲被安卧在锦房屋里她几十年没挪过的那张被扬尘侵染得看不见底色的草垫木床上,那也是她生养我们的地方。门外即是火坑屋和火铺。半个多世纪以来,母亲一起床便抖掉火铺上的头晚余火,嘣嘣嘣地锤碎煤炭,在炉灶里着上柴火,堆上小煤块,全家一天的生机便由此点燃了。那时,火土灰、煤屑灰,还有那煤柴燃烧时的浓烈烟雾呛得她眼泪汪汪,喷嚏连连。即使酷暑,母亲也只换上竹席或草席,仍然睡在这间与火铺仅一壁木板之隔的屋里,即便后来有了蚊帐,但夜蚊子还是象从前一样如同战斗机成群结队地来袭扰她,火铺上炉灶里宿火的余威也热气烘烘地炙烤着她,用母亲经常的话说,“象睡在刺笆林里,睡在蒸笼里”。后来家里又加盖了厢房屋,楼上楼下都开有睡铺,但母亲从没提出睡在别处卫生、舒适点的地方。她说,她几十年都过来了,习惯了。
现在,母亲最后又回到她睡了几十年而暂时分别了几个月的床铺上。但这次,在这农历三月底凉气袭人的夜里,哥哥抱着她半躺在床上,我们大家都围护在她的身边,她不觉得寒凉,也不会感到孤寂。往日里弥漫的夜气如今被我们一家人旺盛的人气所驱离;往日里沉沉的黑暗,也被一百多瓦的大电灯泡照得敞亮通明。早些时候,母亲要说的话已经倾心吐肺地说完了,现在,她在我们亲人的团团守护中,静静地无话可说。此刻,她在自己苦难人生的最后时刻安然地躺在了一片幸福的祥云之上,油然想到了远方和飞翔;此刻,从未独自出过远门的她,已做好了即将远行的准备,就在某一个特定的时刻,她便要展翅而上,自由飞翔……
四点五十分左右,就在咕咕咕冒泡的氧气瓶声中,就在我们强睁双眼的呵欠声中,“嗝”的一声,母亲切断了与我们的最后联系。那一刻,她那已煊腾运行七十八年的心之火焰缓缓熄灭,她那历经尘世苦难的人生大幕徐徐合围……
户外,晨风犹冽,铅云半垂。就在哥哥放下母亲温软犹生的遗体出门烧纸的当儿,我站在阶沿石上,眼泪象断线的珠子,扑簌簌洒落满地。蓦地,我隐隐约约听到一片缭绕的歌声自门前那根比母亲年岁还长许多的拐子树的上空袅袅传出。我举目望去,那是一片南方的天空,灰云漠漠,了无所见,但是我脑海里却仿佛感到母亲就在那半空中一面向我挥手道别,一面踏着那轻柔缥渺的歌声冉冉升腾而去……那一刻,我仰天默默祈祷并深信,来生,母亲将会无限幸福!
接下来的天气,云暗风寒,中午过后,凄风苦雨,檐水如绳。次日,仍是冷风拂拂,寒雨晰晰。母亲生前的亲人、熟人、四邻八居以及我们三姊妹的亲朋族友,就在这样悲惋凄切的天气中从四面八方纷纷前来与她最后告别。
母亲的葬地最后选择在离老宅约莫有五、六里小路的双堰塘。那里,葬有母亲的长辈和同辈亲人。那是一块较为理想的田畴平地,后临葳蕤篁林和屋舍人家,前面是开阔田园,远瞻轿顶山峦,左边山梁平拖而下,周围亦是田园农家,右边靠近双堰塘,人称壁上掌灯。母亲一生热爱田园,躬身稼穑,这样的地方,怹老人家应该是心下舒坦的。
第三天正是母亲下葬的日子。从老宅至双堰塘,要一直上坡翻上二磴岩,再往村坊方向走一段平路再沿田间小路而上,方可到达。头天晚上,我们还在焦虑,这样的天气,稀泥烂垮,路上蹓滑,帮忙的人怎么好抬棺椁呢。但是,天一放亮,风止雨住。不一会,河雾升腾,朝暾喷薄。到吃过早早饭,阳光明媚,晴空万里,路上大多地方都已不见水塘和泥泞了。同村的老年人们啧啧赞叹道:“他大婶一辈子是个良心人,天老爷开眼,一路好走啊!”
……
许多年以后,我陪着从南方S市度假开车回来的侄儿华,从E城出发缓缓前往老家。那是农历五月中旬的某一天。远远望去,老家宛如一片波涛起伏的绿色海洋,透过那葱茏如盖的苞谷林丛,公路旁,田畴间,一幢幢凸起的平房格外引人注目。沿着业已水泥硬化通往双堰塘方向的组级公路,侄儿的越野车在临近目的地边上的公路一侧停下。我们手捧香纸钻进了那片茂密的青纱帐中。
母亲就安静地躺在那儿已经好些年了,时常紧紧陪伴她的还有碑墓前生机盎然的两株香柏树,一株高高大大,一株嫩枝勃勃。原来那株小的是几年前从那株大树上随手掐下埋在土里的一枝,居然也长得如此旺相!(全文完)
(痴语搁笔于丁酉岁蒲月中浣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