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第二次去绩溪县磡头村了。上一次还是油菜花刚刚落尽的时节,这次则是秋末冬初,虽然季节不同,但同样的细雨绵绵,难见晴空,巴士载着我们一路风驰电掣,路两边的田野风光看上去一如旧识。直到靠近村子时,才开始显出变化 —— 村中已立起了不少四五层高的新居,虽然也刷着标志性的白墙,盒子般的方正却已与城市建筑无异。我预订的旅舍[1]也是其中之一。
放下行李出门,才发现找不到那条老建筑最集中的水街了。一直走到村口,才靠着路牌的指引拐进通向它的巷子。可正如担心的那样,尽管宗祠和临水木亭还在,却很难再找到清静安闲的味道。斜对面的一幢老宅门口,甚至赫然摆了一台水泥搅拌机,砂石凌乱堆砌在路上,在它的隔壁,一座新居即将完工。
上次来时正在筹备翻修的宗祠已修葺一新,内部干净到空旷,除了两边陈列的风光摄影作品,再没有村人活动的痕迹。在这些照片中,云雾、青山、村庄,以及那最著名的油菜花梯田,都梦幻般融合在一起,每一张都是完美的,每一张的风格也都如出一辙。
直到坐在木亭歇脚时,我才找回了几分往昔的味道。也许是因为那家小杂货店还在,看店的老大爷仍然微微笑着,走来问了一声“来玩的啊”。更多的话,我就听不懂了,他也不介意,继续笑着回身走进昏暗的小店。在店门口摆着一把旧式理发椅,不知道被使用了多少年,白色的油漆已经斑驳,但看上去仍然有人在需要它。
我想,是有必要到村外走走了。按照这些年来旅行的经验,每当一座古村被旅游业攻陷,最好的补救的办法,就是去附近那些更偏僻的村庄碰碰运气。
于是就这样遇到了第一位编竹篮的老师傅。
但那已是到村子里的三天后了。其实起初仍然是为了拍老房子而出发,却在半路赶上了一场大雨,为了在拍照时保护好怀里的相机,我的头和脚都被雨水淋湿了,再加上还要应付村中恶犬的围追堵截,整个人落魄不已。老师傅所在的那个村子[2],是我那天抵达的最后一个村子,也是最小的一座,而当时会决心走进老师傅做活的那间堂屋,也是因为又冷又累时刚好看到了地上空着的那把小小的竹凳。
可他编织竹篮的过程很快让我着了迷——从劈竹竿、削竹片,到刨平、修型、插接,直至固定。只是制作安装一个貌似简单的提手,原来就要经过那么复杂的步骤,而表面看着寻常的造型,也暗藏了许多有趣的细节——
▼提手的两层设计:里层两段分叉,插入并兜住篮底,外层插入篮子侧面,用来加固。
▼提手中央:用细竹丝缠绕,编出交错的十字,既美观又可固定提手的内外两层,还能避免勒手。
这样看过一场,才能明白每一项细节中的匠心。初看上去的朴素,却是民间审美和耐久实用的完美融合,如此它们才会在当地人的生活中存续至今。
在我拍照的时候,一位老阿姨刚好也散步走到这里。因为气温骤降湿气浓重,为了取暖,她手里提了一只竹编的烤火篮(当地人称其为“火匆”)。虽然语言几乎不通,她还是看出了我的好奇,把篮子递过来让我双手捧着,又示意我这火匆也是出自那位老师傅之手。
▼火匆上部一圈是紧贴着一只金属盆编织的,圆润的造型刚好适于手捧,篮子下部是圆锥形,可以稳定摆放,提手也是同样的双层结构。
后来雨势渐小,我返回了住处,和老板阿刚聊到当天的经历时,他解释说,其实火匆是当地老人冬天常随身携带的取暖工具,尤其是在难得有阳光的日子里,村中朝阳的墙根底下总会有一排老人以同样的姿势坐着——双手合拢架在腿上,火匆刚好夹在两膝之间。也有时当地人会把一种叫做“稞果”的馅饼摊在上面,让炭火慢慢把它们烘得又香又脆。冬日里一边聊天烤着火,一边时不时拿起稞果吃上一口,算是这种美味最理想的食用方式。
我本以为这样的见闻已足够惊喜,结果第二天因为打听卖竹器的店铺,当地人又给我推荐了村里的另一位篾匠。据说除了日常器物,“他还会编真正的精品”。尽管在前往老师傅家的路上为此满怀期待,但真的见到他的作品时,我还是吃了一惊——
▼这只竹盘是当时看到的第一样东西。虽然与之后的精编器物相比竹条不够细,回头去看却觉得它是最可爱的。
其实严格来讲,这并不是我第一次看到如此纹样和造型的竹器。几年前在浙江省博物馆的一个民俗文化展馆,类似的传统老竹器就给我留下过很深的印象。但我曾以为这样的手艺已在民间消失,即使还有部分工匠还懂得如何编织,也只是作为手艺的传承人为一些院校或官方机构工作。因为哪怕只是想一想制作一件器物要花费的人工成本,就觉得它无法在这个时代与工业制日用品竞争。即使它们还会存在,也几乎只是以艺术品和奢侈品的身份陈列在玻璃柜中。
但这手艺居然还在皖南的乡村被人们需要着。
后来与村里的一位阿姨聊天才知道,虽然偶尔也会有游客慕名来收藏,可真正支撑老师傅把竹篮编织到今天的,还是这些平凡的当地人。这是因为附近比较讲究的人家,仍然把精工竹器作为女儿出嫁时的必备嫁妆,尽管每一件的价格无论是在过去还是今天,对普通人家都算是一笔不小的支出[3]。但作为幸福生活的象征,手工艺品到底还是有着现代工业制品无法取代的人情味。
相较于那些陈列在博物馆中的展品,能够继续存在于人们的生活之中,让这些精致繁复的编织终于显得真实起来。因为所谓的文化传承,不可能通过怀旧的表演来完成,只有人们发自内心的向往、懂得,甚至使用它,才意味着这文化还活着。
尽管自家老宅已经年久失修,无法住人,老师傅仍然把它作为工作室使用着。我做不到准确估计出这幢老宅的年月,但从木质窗棂到雕花冬瓜梁,都证明它很可能是四九年以前修建的。如今在整个磡头村保存如此完好的老民居,也已寥寥无几。
老师傅家的新居就修在老宅旁边。和村里许多人一样,现在他们也是以开家庭旅舍[4]为主要谋生方式,篾匠手艺再精湛,也只能作为一项空闲时做做的副业。他说,年轻时曾花费了许多年才终于出师,即使如今买的人已经没有那么多了,还是觉得应该继续编下去。
而当我问他,家里下一辈中是否有人继承这项手艺时,他摇摇头:“没有人愿意学了,学这个太苦,还要学很久,即使学会也不赚钱。哪有那么多人认这个东西呢?”
我不知该说什么。事实上即使如此喜欢这些精致的竹编,花上过千元去收齐这一整套,仍然会感到犹豫。最终考虑到自己目前动荡不定的生活,我也只好选择了暂时放弃。最后真正为老师傅做的,不过是为他与他的作品们留下这些影像的记录。
当我离开老师傅的家回到旅舍餐馆吃饭时,旅舍中的服务员阿姨又对我说起附近山中还有一个村庄有一位手艺精湛的篾匠师傅,他做的作品甚至比我刚刚拍过的更精美,算得上这一行中的顶级水平。她说自己年轻时就在那村中长大,曾见过那位“大师”的作品(“大师”这个词是她的原话)。而那座小村庄的名字叫做“竹里”。村子虽小,却比磡头村的历史更老,附近所有村庄的居民最初都是从小小的竹里村迁出来的。
这样的描述和“竹里”的名字,仿佛都预示着又一个更精彩的故事正等着展开,甚至戏剧化得像是一个传说。因此紧接着第二天,我又继续徒步前往竹里。然而走到村中打听了一下,却只得到了一些茫然不知的回应,直到在一座古庙前终于找到了几位足够老,所以似乎也更知情的老人。其中一位热情地说,很多年前这里确实曾有过一位顶级篾匠,但他早已去世,如今村中仅剩的另一位也已经五十多岁,并且常年在外打工,“只有每年过年时他才会回来。如果你要找他,就过年的时候再来吧。”
我无言以对,只好道谢后准备离去。在走远之前,回身拿起相机想拍下这座古庙牛腿梁上精致的雕花。看到我在拍照,一位老人侧过身子又对我说了些什么。但距离太远,加上她浓重的方言口音,让我不敢确定她话的内容,只是隐约觉得似乎是絮絮的讲:“这庙里面还更好的,可惜你进不去了”……
是的,恐怕这已是我来得及抵达的最远处。
注释:
[1] 旅舍名称:姚阿姨家客栈,住宿条件很好,网速够快,装修及设施都与正常的城市标准间相当。
[2] 后来旅舍老板阿刚告诉我,第一位老篾匠师傅所在的那个小村,名字可能叫“梓舍杆”。
[3] 那位阿姨说:“我前几年嫁女儿时买过一套,是一对火匆加一对竹篮,一共是998。”—— 据说当地人工劳力一天工时的最低价格,是120元,而一只精工竹篮,老师傅要用近两天的时间才能编好。以此为参考进行折算,每只如果价格在200到300元,其实是很实在的定价了。
[4] 制作精品竹器的老师傅家旅舍的名称:盛唐客栈(所谓盛唐,是因为老师傅姓唐)
如果想与老师傅联系,可到村中打听“盛唐旅舍”,或者给我留言,我会回复你他的联系电话。
更多竹编相关的照片,参见相册《皖南余音 · 手艺》,如果对老房子感兴趣,可以看看相册《皖南余音 · 老宅》,其中最开始的照片就是小村竹里。
[5] 之前发相册时,豆瓣友邻@百鬼夜行 曾另外给我分享过一篇关于精工竹器的文章《等死的传统手工艺》,也非常精彩,讲出了这项手艺目前面临的许多问题,一并放在这里给大家参考吧。
旅行信息:
抵达安徽省绩溪县家朋乡磡头村,除了自驾,也可以在县汽车站乘坐前往家朋的巴士。走进站内问一句就能找到,每天最早一班七点半。最末一班不清楚。可以直接上车,会有售票员在车上售票的。
文中所提及的村庄皆可徒步到达。但游客罕至也意味着村里的狗会很凶,独行的话请一定注意安全。尤其是规模比较大的周村,我最后是被这村里的狗们赶到狂奔出村的…… (求传授打狗棒棒法 >_<)
竹里村虽然很小,但确实古老,流经村子一侧的溪水不清楚是否算是后来那些大型村庄“水街”的雏形,但溪水旁集中了这座小村里最老的一些建筑物,虽然其中大部分已荒废甚至坍塌,但还是值得看的。由竹里继续向前,就是另一座比较热门的村子霞水,然而太新,我并不觉得有什么值得看,只是位于竹里和霞水之间半路上有座小庙,门前两株古树倒是颇有韵味。
另外,磡头村去竹里有条山路捷径,直接翻过一座山头就到了,但入口比较隐蔽,建议到村里问问人。如果找不到就一直沿着公路走到梅干岭,然后选择右侧那条公路一直走下去,也能到达。虽然磡头村的老建筑已几乎没什么可看,但村子周围自然风景还是不错的,值得推荐。如果有人因为这篇考虑去那里旅行,请代我问候文中提到的这些村人。如有写得偏离事实之处,也欢迎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