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1-31

各色的学生吵吵闹闹,你推我桑,像蒸腾了的水那样咕咕咕往上冒泡. 于无数高楼屋宇间拔地而起的这所中学,包容天罗万象,烩出了一锅繁华又平庸的、充满烟火气息的众生相.

砖红色的校舍像一座半岛,日复一日孤独地被墨绿色的海洋环绕. 现在正是秋风微凉的季节,也是一年间供喜欢发呆的人尽情放纵的好时候. 晏礿伏在窗口吹风,白色的窗框实在限制视野,她干脆把头整个探出去,斜着眼瞅楼下平台上的鲤鱼池.

“今天又是一条鱼也没有.”晏礿将双臂在身后交叉,“没劲.”

“晏礿!”姬圭彦捧着保温杯从长廊尽头款款走来,挽着一个女孩子的手,长发飘飘的. 她走到晏礿身边停住脚步,眉眼带笑. 晏礿撇了一眼她臂弯里的保温杯,淡淡问道:“倒水回来?”

“嗯.”姬圭彦松开那个女孩的手,单手拨开长发,扶着后颈. “进教室吧,”她跨进教室,回头望着晏礿,“快上课了.”

晏礿把双手插进裤袋,一脸遗憾地尾随她回到座位.

姬圭彦和晏礿是前后座,她把半个胳膊肘搁在晏礿桌上,侧面对着晏礿,没有说话.

“怎么了?”晏礿偶尔也会关心一下人,“让我猜啊?”

姬圭彦叹了口气,启唇答道:“还能怎么,考砸了呗.” “嘛,”晏礿垂眼,回应着,“我也没好到哪里去...”

那节课分析试卷,姬圭彦一刻不停地记着笔记,抬头低头间,还不忘和晏礿自嘲几句. “就当她在听.”姬圭彦的想法很美满,但晏礿仅是附和几句罢了.

评讲大题的时候,姬圭彦干脆不听了,整个身子转过来和晏礿聊天.“周末火锅局,一起吗?”姬圭彦有一搭没一搭地问,明知晏礿不会同意的,或者说,她妈妈不会同意.“不了,”晏礿还是客气地应了一句,“我妈会杀了我.”

于是姬圭彦把目标转向了和她关系不错的两个男生,三人滔滔不绝,听上去兴致很高.

晏礿轻描淡写地把姬圭彦打发走,现在倒是有点寂寞了.她撑着脑袋考虑了半天,最终把一张纸条捏成团,向右桌正在认真听讲的陈壬琳扔过去.

陈壬琳假模假样地揉揉脑袋,把字条展开. 只见上面画了一个大大的“井”字,她笑了.

“你真无聊啊,”陈壬琳单手遮笑,“就陪你玩玩吧.”

结果是,死局一盘无后续.

“让你一局.” “多谢包涵.”

陈壬琳和晏礿终究没有分出胜负,俩人倒是被请出去吹风了.

陈壬琳哈着白气,双臂搁在窗沿上,短发被风吹得凌乱. 晏礿背靠窗户,双手抱着胸,正盯着自己自己的脚看.

“都怪你,”陈壬琳开口了,“我分析都没听到.”

晏礿听罢,轻笑了几声,“说实话,你听不听都无所谓吧.”她伸了伸脖子,“毕竟你都140了.”

陈壬琳听了这话反倒不好意思起来,她搓搓后颈,有点断断续续地说:“那倒是.”

晏礿盯着陈壬琳微微灼烧的双颊,等待着她说些什么. 陈壬琳小心翼翼地转过头,却撞见晏礿成竹在胸的笑脸,“好了,我知道了.”她有点不甘心地说,“谢谢你,前些日子帮我补课.”

“不客气,应该的.”岛民一样的豪爽,是晏礿一贯的作风.

陈壬琳沉默片刻间,下课铃打响, 学生们从教室里陆陆续续出来排队.她拍拍身旁的晏礿的肩,“这节体育课,一组吧.”晏礿点点头.

姬圭彦尖叫着从教室里跑出来,两个男生扯着她的头发,紧跟在她身后. 姬圭彦朝晏礿一脸无辜地看过去, 晏礿也很配合,毫不留情地嘲笑了她.

“好啦好啦,”晏礿走到她身旁,摸摸她的头,“我们不理他们.”嘲笑归嘲笑,姬圭彦不开心的话,晏礿也是有哄她开心的责任的.

姬圭彦皱着眉,鼓着腮帮子,哼了一声.

恼人的学生结队下楼时,姬圭彦去找其他女生说话了,留晏礿和陈壬琳感慨人生.

“没有姬圭彦那么受欢迎呐,”陈壬琳笑叹,“我这人太闷了.”

晏礿听后轻笑一声,边咳嗽边说:“如果你那叫闷的话,那我就是....绝顶无聊!不是有句话是‘百礼既至,有壬有林’嘛...”晏礿想了想,还是把赞扬之辞憋了回去.

“总之,”晏礿头小幅度低下,还在咳嗽 ,

“你并不是个无聊的人.”

“你咳够了没有啊.”陈壬琳往晏礿背上用力拍了一下.

陈壬琳环视操场四周,“快入冬了.”她红着鼻子,把双手凑到口鼻前摩擦.清冷的阳光如液态金属,自云端倾泻而下.万物像被封存在琥珀里一般—倘若透着柔光看的话,会品出微妙的失落感与年代感.

好像,记忆于时间长河中奔流不息,恍惚梦断,过眼皆空.

晏礿静静地看,静静地等,她忆起那封青涩岁月里寄出的信笺,以及塞在里面那张墨绿色的文稿纸—她在等待着回信.秋日多思,多思.晏礿抿了抿嘴.

陈壬琳话锋一转,道:“不出意外的话,八年级的魏梦宬和弘玖今天也会来操场上体育课.”

“是嘛.”晏礿似问非问.

“说不定还能看见这届的新生,”陈壬琳把手缩进校服袖口里,只露出白皙的指尖,“我认识一个叫沈逸丹的女生.”

沈逸丹?晏礿听到这个名字后怔了一下,不会这么巧吧!随即问:“是不是一个留及肩直发的女生?”

“及肩直发的女生很多啦!”

体育老师叫男女生分成两队,绕操场跑圈.

女生四圈,男生五圈.

晏礿和一个叫牧芃的小女生领队,俩人平时话不多,据晏礿本人自述是因为牧芃成绩太好又正经有距离感.

于是,趁着一同领跑的当儿,牧芃和晏礿闲聊了起来:“晏礿,你这次测验多少分啊?”“不好不差,145.”

“可惜了,我150.”牧芃前后摆动着手臂,红领巾被风解开,“澄清一下,我说这话绝无卖弄之嫌.”

“清楚.”晏礿朝她龇龇牙. 纵使牧芃无话,晏礿也深知她又是满分.

两人跑得很快,后排的女生的抱怨声逐渐清晰可辨.

牧芃听到后把速度放慢了一些,还贴心地转头对晏礿说:“你跑慢点,她们要跟不上了.”说完还把头往后排歪了歪.“嗯.”晏礿听话地减速.

队伍转移到国旗下的时候,操场边响起一个女孩子的声音:“晏礿!陈壬琳!”

后排的陈壬琳“嗯?”了一声,和晏礿一起把鼻尖指向那个方向. 只见一个扎着双麻花的女生正对着她们挥手,她身旁站着一个短发的女生,发尾翘翘,看着很腼腆.

那是弘玖和魏梦宬.


“我今天放学要和宬宬一起去喝奶茶,嘻. ”弘玖弯着眼角,脸蛋红得很好看. 旁边的魏梦宬虽然与晏礿以及陈壬琳相识已久,但是因为不长见面,此时有点局促,眼神飘忽不定,把嘴唇咬得微微发紫.

“真好啊,”陈壬琳的羡慕溢于言表,“初二生活就是清闲...”为了防止陈壬琳又以“想当年”、“记得我”诸如此类的话开启长篇大论,晏礿赶紧给她塞了一块非法入境的奶糖.

寒露时节,如此喧闹不免要惊动于近处蛰伏着的生物. 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形容青春期的少女最是恰到好处.

同弘玖、魏梦宬分开之后,陈壬琳和晏礿一起在室内体育馆做了些垫上运动. 做仰卧起坐的时候,晏礿本想问陈壬琳知不知道弘玖的心选,最终打消了这个念头.

她脑海中又浮现出弘玖泛红的脸,那张盈满爱与梦想的脸.

“真好啊.”

距离放学铃声打响已经过去许久,想到弘玖和魏梦宬连奶茶都买好了,而自己却还要在这听刺耳之音,晏礿心中就涌起阵阵不爽.

“切,”她单手托着下巴,眼帘下垂.

后桌的男生桑㲺拍了拍她的肩,关切问道:“不开心?”

“嗯?”晏礿戏剧性地猛地怔了一下,随后笑道:“我听说算卦的、占卜的都是看手相,”她笑得很皎洁,“就你是看后脑勺啊.”

桑㲺听后也破颜一笑,伸手扯了扯晏礿的发尾.

晏礿和桑㲺嬉闹当头,数学老师的声音便响了起来:“订正交掉就可以走了.”说完他大步流星地跨出了教室.

晏礿和桑㲺一起交订正纸的时候,桑㲺把头搁在晏礿一侧的肩上,伏在她耳边问道:“放学一起去学校图书馆吗?” “好啊.”

晏礿其实一直很想在图书馆写作业的,无奈与她同路的姬圭彦偏要拉着她直奔家门.今天有了桑㲺的邀请作托辞,终于不用再忍受姬圭彦的小脾气,岂不是美事一桩?

“小捷啊晏礿,小捷.”她心想.

晏礿和桑㲺顺利到达一楼图书馆内,桑㲺环视了一下主厅——座无虚席.于是他拉着晏礿的手,进入了一个较里面的读书室.

“我以前从来没有在这里写过作业呢,”晏礿边放书包边说,“这里比主厅那边安静多了.”“也明亮多了.”

桌子很大,晏礿在桌上把作业一本一本摊开.用指节搓着鼻尖仔细想了想,她最终拿起英语作业做起来.

她做作业一向很快,笔尖油墨形如流水般滑过纸张间,还不忘抬眼偷瞄正在做作业的桑㲺.

桑㲺低着头,从晏礿的角度看很容易发现他睫毛很长.晏礿咽了口口水,不知怎么突然生出帮他理理刘海的冲动.

两人都有在课间休息做作业的习惯,所以写了不到半个钟头就完成了.桑㲺站起身来,到最近到书架上随便拿了本悬疑小说来看.晏礿坐着没动,插着耳机在听歌.

桑㲺压根没认真看,看了一会便放下了.他盯着晏礿看了几秒,随后问:“你在听什么歌?”

“古典音乐,”晏礿头都没抬,扶着一边的耳机,

“莫扎特的单簧管.”

对面许久没有声音,晏礿出于担心,抬眼看了看桑㲺,却撞见他欲言又止的表情. 晏礿心中生出浅浅的愧意,张口尚未发声却被桑㲺打断.

“礿,”他说,“我送你回家吧.”

晏礿和桑㲺并排走在昏暗的街道上,两人的影子在月下被路灯湿黄的光亮拉长,时光被无声的脚步磨碎,昏昏沉沉,欲醒欲睡.

街的一侧是隔着一扇掉了漆的铁门的弄堂,另一侧是闪着惨白灯光、飘出饭香的小巷.晏礿转头望向幽暗的小巷,只见入口处挂着几盏暗着的灯笼.

灯笼下端的流苏在风中摆动,在街灯掩映之下,仿佛快要褪色了.

“你看,”桑㲺的声音若即若离,仿佛是带着笑的,

“今晚的月亮.”

月光也会刺目吗?晏礿眯起眼睛,淡然答道:“这月亮与任何一轮无异,仅此而已.”

“不对,不对,”桑㲺停住脚步,把晏礿温热的双手,牵了起来,“今晚的月,比其他任何一轮都要清澈,都要皓白.”

“就像,就像....”桑㲺的语言突然变得急促,变得断断续续,“算了.”他松开晏礿的手,一下子把下巴上的口罩拉到鼻子.

晏礿在昏黄中笑了,“你不太擅长明喻啊.”“以及暗喻.”

晏礿和桑㲺在离晏礿家不远的公交站台分别,晏礿独自回家的路上重新梳理了一遍今天的时光,从头到尾.念起桑㲺,突然间面颊烧红,赶紧用手遮了遮.

第二天,桑㲺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看晏礿的目光有点躲闪.晏礿讨厌这样的㲺,但又怯懦于当面指明这点,举动也没有因此较往常有出入.

只是,回头偷看桑㲺的次数增多了.

“今天怎么了?”陈壬琳歪着头,露出一副嬉弄的表情,“情虫上身?”

“你懂什么,”晏礿把头别过去,不耐烦地说,“桑㲺,没兴趣.”  “哦.”陈壬琳在椅子上伸直双腿,双手交叉枕在脑后.

这堂课是体育课,晏礿和陈壬琳到卫生室开了请假条,现在两人正在豁然开朗的教室内独处.

“  想来实在奇妙,”陈壬琳忍不住感叹,“平日里看来再逼仄、再庸俗的空间,于人声断裂、窥视全无之时,才显示出最本质的样子—创世之初的样子,

                              净.                            ”

风中,湖蓝色的窗帘像飘动的裙摆,如水的阳光充满了室内. 东倒西歪的桌椅,尚残留着粉笔痕迹的黑板,好似从未用过.  沉溺在,水的房间.

两人面向着白色的窗子,半晌没说话.

陈壬琳缓缓转身,金色的阳光勾勒出她的身形.

“想看看,”她眼角上扬,像两片柳叶,“你,最本质的样子.”


下课铃总是能跑过思绪.

陈壬琳从座位上站起来,打着哈欠走出教室门.晏礿并没有追上去,而是愣了一会,之后拿出活页本翻到空白页涂涂画画.

“靠.”晏礿画了一会儿,这才没头没尾地骂了一句.

午饭以后,烟云缥缈,遮掩青空,仿佛云彩蒙纱,急去赴约.

在天花板一寸一寸下落,空间逐渐变得低矮狭小的教室里,授课声催人欲睡,粉笔痕迹远望扎眼.晏礿随意地翻阅着国文书,又开始体味上午陈壬琳说的那句不着边际的话:“想看看,你,最本质的样子.”

剪不断,理还乱.

晏礿心里烦透了,咬牙切齿地瞪着陈壬琳的侧颜,揣摩着那句话的真正意味. 她紧握双拳,深吸了一大口气,然后重重的吐了出来,“放弃.”

晏礿无奈之下,把那句话纵向工工整整抄在活页本上,样子很不甘心.

姬圭彦也早已无心听课,从前座传给晏礿一张纸条.晏礿接过一看,只见姬圭彦抵着边角写了一行小字:“玩情话接龙吗?”晏礿飞快写了个“好.”之后用笔尖敲着纸面,思索了一会.

刚要落笔,转念一想,

那句话兴许真的可以算是情话的.

几节课之后天已经飘起雨来,到了放学的时候,更是风雨交加.下课铃早就打响了,但老师貌似没有放学的意思,像座雕塑似的立在黑板前纹丝不动——宛如聋子.

底下的有的同学坐不住了,开始左右张望,还在私地里唧唧歪歪、指指点点. 晏礿从书包里拿出一本很薄的文摘,垫在课本下偷看.

一个字都看不进.

先是被陈壬琳不经意间撩到,现在又是下雨没带伞,晏礿狠狠地踹了一下桌脚,搞得整个课桌吱吱呀呀地颤栗起来.

可想而知,剩余的时间也是被这样无意义的泄愤行为消磨殆尽的.

现在教师并不像乡村教师那样,用仪式般敬畏的态度对待授课,没有所谓的“同学们,下课!”,也没有点头微笑,更没有春风十里的气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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