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丨最后一场面试

郑重声明:文章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伯乐联合征文【品】之走火

岁末的冬至,总是格外寂寥。一年中最短的白日,早早隐匿在寒凉暮色之中,让人不免惦念起家中那一碗温热的饺子。时钟已指向5点,我从厚厚一沓简历中抬起头,作为一名面试官,我刚刚送走了今日第12位求职者。久坐令人疲惫,腿脚都冰冰凉凉的,我踱到窗边伸了个懒腰。

公司位于郊区,大片大片低矮的灰白色厂房映入眼中,道路上三三两两走着下班回家的工人,穿着沾满灰白粉尘的工装,踩一双防静电布鞋,在寒风中不停地搓着手,哈着气,等候班车驶来。工厂外,是零星几个村庄,大片田野少了绿意装点,在暮霭沉沉之下,显出一片荒芜与颓态,一如敲门而入的第13位求职者。

他四十岁上下的年纪,裹着一件旧夹克,趿着一双翻毛边的棉鞋。他在椅子上坐下,摘下眼镜,用衣摆胡乱拂去镜片上的白雾,我注意到他的板寸头,极短,露出青灰色的头皮,看着都冷。一切整理妥当,他坐正身体,双手交叠放在腿上,微微搓动着。

他来应聘的,是货运司机职位。

“面试官,您好,您好。”见我一直盯着他,沧桑的脸上堆起笑容,他用浓浓的当地口音,还算流利地回答着我的提问。寒冬萧瑟,经济形势亦是,像他这样中年失业,只能靠一技之长养活全家老小的面试者,我今天就遇上好几个。

他们生活在底层,早已被岁月磨平了闯劲,变得驯服、畏缩、麻木。从心底说,我可怜他们,却不很想录用他们,毕竟一个企业更希望注入新鲜血液。

“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我例行公事地问。

他倏忽涨红了脸,“那个…我坐过牢,刚放出来。”

我刷地抬起头,直直地盯着他,眼神中是惊愕、惊恐、厌弃?我说不清。他低下头不敢与我对视,昏惑天光下,那幽幽地泛着青灰的头皮,宛若一道来自高墙内的目光,冷冷回敬着我,令人不寒而栗。

“犯了什么事?”

“开车撞了人,死了四个。”

“怎么出的事?”

“我…我是故意撞的。”

气氛一下子降到了冰点,他双手捂着脸,身体不自主地佝偻下去,像忍受着极大疼痛似的。那一声声焦急的呼喊、无助的哭泣,那一个个麻木的面孔、冷漠的眼神,如一头小兽在他心中苏醒,疯狂撕咬着,所至之处,鲜血淋漓。日光灯下,他的手黑而糙,指尖全是倒刺,难以相信,这样一双劳动人民的手,竟沾染着三个人的鲜血。

“那是十二年前的小年,我开着货车行驶在郊区一条主干路上……”

我看了下钟表,用眼神默许他继续说下去。

农村的小年总是格外热闹,路两旁自发摆起集市,瓜果蔬菜、衣服鞋帽,各色小饰品、小玩具,摆得琳琅满目。村民们有的背着竹筐,有的挎着包袱,有的推着老永久牌自行车,横梁上坐着年幼的娃娃,欢天喜地地去赶集,置办年货,叫卖声招呼声声声入耳,好不热闹。忽然,一辆面包车从岔路口冲出,左右躲闪地开在人群中,车后不时发出“咚咚”的闷响。

出于职业敏感,他担心车爆胎,就加快车速,想追上去提醒一下。人群的喧嚷中,他隐约听见一个女人的呼救与哭泣,从面包车后备箱中传出,还夹杂着男人的低声喝斥与拳打脚踢,他的心一下子揪紧了。

“嘭”,后车灯被踹破了,竟有一条腿从破洞中伸出,在寒风中徒劳地乱蹬。从那截细嫩的脚踝推测,应是个年轻女孩。

巨大的声响,吸引了两旁村民的注意,车后面伸出一条女人腿,这可是稀奇事。人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指指点点,低声议论着,饶有兴趣地盯着人群中缓慢挪动的面包车。

“不好,女孩一定遇上麻烦了!”他一边疯狂按喇叭,提醒村民避让,一边紧紧跟上面包车,想探个究竟。车里的女孩想必听见了喇叭声,开始有规律地敲击着后备箱,“咚咚…咚咚咚…”,乱蹬的腿,摇得更起劲了。

他死死把着方向盘,紧张地注视着面包车的动向,大脑飞速运转,却始终一团乱麻。那“咚咚”“咚咚”的诡异声响,像一只小手抓挠着他的心。他仿佛看见了面包车中的画面,一个弱小无助的女子被困在后备箱中,可能双手被捆绑,可能头上套着麻袋,甚至可能被如狼似虎的男人压在身下,抑或沦为人贩子的猎物,被美滋滋地盘算着卖往何方。女孩只能趁其不备,通过敲击声偷偷地向车外的世界发出求救信号,在绝望的境地中祈求微茫之希望,哪怕被发现后等待她的,是变本加厉,拳脚相向。

“快拦住那辆车,是人贩子!”他打开车窗,伸长脖子向路两侧的行人高声叫喊,那些裹着军大衣,穿着布棉鞋,戴着红头巾,脸颊冻得红扑扑的村民,让他感到无比亲切淳朴,进而萌生出前所未有的期待与信任。

可是,他错了。

熙熙攘攘的集市上,议论纷纷的人群各自散去,若无其事地继续挑选着蔬菜瓜果,试穿着衣服鞋帽,那些好奇的目光被刻意隐藏,好像多看一眼就会摊上天大的事似的,气氛开始变得微妙。那个戴红头巾的老婆婆,神色惊恐地侧目瞄着面包车的方向,拉扯着身边一步三回头的年轻男子,迈着小碎步逃也似的离开,生怕儿子多管闲事。那个卖白菜的摊位旁,两个吊儿郎当的青年,正对那条裸露的白嫩小腿垂涎三尺,揣着手,抖着腿,低声调侃着漂亮姑娘花落谁家。那个穿军大衣的中年人,正蹬着自行车不疾不徐地迎面过来,听到车里的“咚咚”声,下意识地伸长脖子往里探了一眼。他的瞳孔忽地放大,鼻孔夸张地大张着,嘴巴微张,似乎想说什么,却很快转过脸,耷拉下眼皮,缩着脖子悻悻离开,没事儿人似的,自行车蹬得哗哗响。路旁有好事者,戏谑地问他看见了什么,见他一脸一言难尽的模样,也自讨没趣地走开了。

他们红扑扑的脸上,写满了叹惋、无奈、惊恐、晦气……可透过那层皮囊,他分明看见两个大字——冷漠,他感到一阵深入骨髓的无助与悲哀,一个终生难忘却又始终不敢回望的画面,猝不及防地跳出眼前。

窗外,天色渐渐暗下来,昏黄的路灯亮起,星星点点照亮了整个厂区。可是眼前的微光,无法照亮四野的黑凉夜色,照亮那些隐匿在荒原之中的村庄,那些淳朴皮囊下“看客”的灵魂。

“那是十七年前,我牵着女儿的手去赶集,她那时才4岁,吵着要一串冰糖葫芦。”他仰起头,深吸一口气,拼命憋回眼眶中的泪水,“就在我松开她的手去付钱的空当,不知从哪窜出一男一女,抱起孩子就跑……”

他举着糖葫芦,呆愣了片刻,撒腿追上去。隔着层层人群重重人影,他分明看见女儿怔了半晌,反应过来后,撇撇嘴大哭起来,小手在空中乱舞。“有人抢孩子,快拦住他们!”他声嘶力竭地大喊,脚步从矫健到沉重再到踉跄,喉咙从洪亮到嘶哑再到腥甜,他在人群中跌跌撞撞地跑着,不知撞倒多少人,踩到了多少摊位,只觉得身边的人怎么那么挤,抢走女儿的人怎么跑得那么快,大庭广众之下,自己喊破了喉咙,怎么没有人拦住他们?

他像一尾鱼,在人群中搁浅,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眼睁睁地看着女儿通红的小脸,消失在了视线尽头,他身体一软倒了下去,大口喘着粗气,眼前人头攒动,天旋地转,泪水糊了满脸。

糖葫芦的竹签还握在手中,糖球却早已在跌撞中滚落地上,被众人的鞋底碾成了烂泥。他失魂落魄地往回走,不时看见地上一滩血红的山楂泥,心也跟着碾碎了。

“我把女儿弄丢了。”他喃喃地说,“这十七年,我一直没有放弃寻找她。我和妻子满村满县地跑,找派出所,贴寻人启事,挨家挨户地打听。地图上标得密密麻麻的红点,都是我们用脚步丈量,却徒劳无功的地方。”

由于没有了收入,家中积蓄很快耗尽,风餐露宿中,妻子不幸患上了重病,在不甘与不舍中撒手人寰。

“我忘不了她临走前,穿着空荡荡的病号服,身体虚弱地不成样子,却几乎用全部力气抓着我的手,哀求我不要放弃寻找女儿。那个近乎虔诚的眼神,想起一回,就是一回肝肠寸断。”

“我找了她三年,甚至一度露宿街头,讨饭为生,才不得不回去工作。我恨死了人贩子,恨死了那些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人,他们毁了我的家,毁了我一生啊!”

他几乎哀嚎地讲出这句话,眼眶早已憋得通红,泪水夺眶而出,这个黑瘦憨实的男人,在面试现场哭得像个孩子。我站起身,轻轻走到他身边,递上一盒纸巾,轻轻拍着他的肩膀。

许久,他才平复了情绪,“对不起,面试官,我失态了。”

“说回前面,眼看就要过了逢集的路段,前面又是一望无际的荒野。这时我忽然注意到,一辆摩托车悄悄跟在面包车旁边,后座的人穿着一身黑衣,头脸遮得严严实实,举着手机,不时向车内比划着手势。我这下几乎确信,他们是一伙的,肯定是人贩子!”

“快拦住那辆面包车!”他的胸腔迸发出声嘶力竭的呐喊,额角青筋暴突,可是车窗外那群人,依旧自顾自地聊着天、买着菜、走着路。

血液涌上头顶,他只觉眼前一黑,心脏疯狂跳动。喷薄而出的愤怒与冲动,使他的右脚开始剧烈抖动,终是狠狠地踩了下去。

他要报复他们,不顾后果,不惜代价,为了给自己和家人出口气,也为了别人的家庭不经受自己受过的苦。

“轰!”

“嘭!”

“咔……”

大货车在人群中怒吼,直直朝着面包车撞去,挡风玻璃被撞得粉碎,车头都变形了。货车也受损严重,车厢中部豁开一道大口子,箱子滚落了一地,他满脸是血地从车上爬下来,走到面包车前。

前座的两个男人已经瘫在了座位下;后面的女孩昏迷不醒——她确实遭遇了绑架,嘴巴贴着黑胶带,双手反捆身后,身上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邻近的摊位被撞得七零八落,三五个摆摊与过路的人躲闪不及,也倒在了血泊中。他感到一阵释然,甚至有些得意,可是脚下汩汩流淌成河的鲜血,以及怎么都叫不醒的几个人,立刻使他慌乱得不能自已,哆哆嗦嗦地拨打了110、120。

三个“血人”被惨白的担架抬走,冰冷的手铐咬住了他的手腕,警车上,他只觉头昏沉得厉害,眼睛酸涩,脑袋里乱糟糟的,一种难以名状的心绪。车窗外,青青的麦苗从未融尽的积雪中钻出,十里寒风将行道树的枝干吹得瑟瑟发抖,村庄消隐在视线尽头,四野无声。延绵的马路上空无一车,唯有“哇呜哇呜”的警笛声,叫得人心里惴惴的。

“可是命运,无情地和我开了个玩笑啊!”他转过头望向我,一脸苦笑,又很快垂下眼睛,把头深埋在胸前。

“那两个男人当场死了,路人两死两伤,女孩重伤,在医院躺了一个月。病房里,女孩说他们是一家网络传媒公司的员工,为了拍短视频赚流量,自导自演了这样一出绑架案。我指着她身上的伤痕,震惊得说不出话,她却拿纸巾沾了水擦,竟真的擦去了。我还是不相信,心说大过年的,怎么有人演这种戏,多晦气。直到那家公司的经理出面,拿出那几个人的员工证件和策划案,我才不得不接受了这个现实。”

“啊这……”我也震惊得说不出话,唏嘘于命运对他的捉弄,感慨于人性冷暖,心热血凉。三年前一个深夜,我将一个被车撞飞、躺在路边的孩子送进了医院,却被家属诬陷,赔了一大笔钱,还丢了原来体面的工作。无人作证,百口莫辩,甚至在这个郊区工厂,我一直饱受冷眼。刻意回避的记忆、隐忍多时的情绪,在这一刻爆发,我完全忘记了面试官的身份,蹲在他面前,抽着鼻子,俩人哭得稀里哗啦。

“法庭上,他们说我犯故意伤害致人死亡罪,判了十七年。”

收监那日,没有人送他。料峭初春,柳梢头泛起青绿,冰面被东风吹薄,柔柔地碎裂开,可他的心,永远冰封在了霜雪之中,一度想把牢底坐穿。但他一贯是老实本分的人,又想早点出去找到女儿,在狱中表现良好,不惹是非,提前五年减刑出狱了。

窗外,时钟已指向七点,天已经完全黑了。白茫茫的雾气在夜色中弥漫开来,路灯投射的光柱中,点点水珠折射着橘黄的微光,竟有几分缤纷的暖意。远处的村庄中,万家灯火亮起,夜色中踽踽独行的人,看见了希望与慰藉。

“面试结束,回去等消息吧。”我调整好情绪,为他拉开门。

“谢谢你,面试官,你是第一个听我说起这些的人,我这几天面试了十几家公司,他们一听说我有前科,就找个理由把我打发走了。不管我能不能应聘上,我都感谢你。”他站起身,双手用力握住我的手,深深鞠了一躬。

“如果这件事再发生一次,你还会不管不顾地这样做吗?”

“会,我肯定会的!”他抬起头,炽热的目光,直直射向我的眼睛。

我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灯光尽头,拿起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以他的前科,必然无法再坐上驾驶座,但我想为他争取一下仓库管理员的职位。

“经理,我想跟您汇报一件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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