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今夜,有风,无月。
村子睡得早,入黑已是万籁俱寂。只远远地,不知哪一家,传来几声零落的狗吠,懒洋洋的。
几点疏疏的灯火,在无边的墨色里,这儿一盏,那儿一盏,暖暖地亮着。
独坐在茶台前,才惊觉,八月十五了呀。是了,是月圆人团圆的中秋佳节。
日子总是这么糊里糊涂地过着,忙忙碌碌的,一日追赶着一日,竟将这最要紧的节令也差点忘却了。
扒拉出一泡岩茶,是水仙。沸水冲下去,白汽“呼”地腾起,一股子醇厚的、带着炭火气的茶香便弥漫开来,暖暖地将人包裹住。
茶烟氤氲,再看窗外,只是无尽的黑,与那不知疲倦的、呼呼吹过的风。
这没有月呀,没有月的中秋。心里头不觉喃喃起来。
中秋的夜,原该是李太白“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的莹澈,是张九龄“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的浩渺,是白居易“照他几许人肠断,玉兔银蟾远不知”的清冷。
那本该是一片琉璃世界,万里空明。而今夜,却只有这风,这无边的墨色,像一个缺了的角,总叫人觉得不圆满。
然而,这缺憾,也只是一瞬罢了。没有天上的月,依旧可以在千年的诗词里,打捞起一片清辉。
苏东坡说,“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那玉盘虽被今夜的云深深藏起,其清寒之意却仿佛透纸而来;
秦观亦曾低吟,“月团新碾瀹花瓷,饮罢呼儿课楚词”,那一种围炉夜话、茶香墨韵间的温情,倒与此刻的情景依稀仿佛。
这世间的人,悲欢离合,阴晴圆缺,大抵总是相似的。
此刻与古人,隔着浩渺的时空,竟因这共同的缺失,而生出一种奇异的连结与懂得来。
东坡没有给我答案,他只说:“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这淡淡的无奈里,却含着最深切的慰藉。于是,心头那一点空落,仿佛也被这古老的智慧熨平了些。
正神游天外,阿姐在楼下喊了,声音穿过楼梯,带着家常的暖意:“下来吃月饼了,过节呢!”
我应了一声。是啊,过节呢。这节,终究是人的节。没有天上的月,总还有桌上的饼,身边的人。
于是搁下茶杯,蹬蹬地跑下楼,虽然腹中毫无饿意。阿姐陪着父母在看电视,荧屏的光影在他们脸上静静流转。
桌上的月饼盒子开着,花样繁多,有莲蓉的,蛋黄的,枣泥的,芝麻的,便挑了一块凤梨馅的,小小巧巧,油汪汪的皮子,印着精细的花纹。
回到楼上,重新坐定。对着孤灯与清茗,咬一口手中的月饼。这凤梨馅是糯糯的,黏着牙,甜的恰到好处,倒不是想象中那般甜腻,蛮好吃的。
不知怎的,这软糯的、带着果香的甜味,竟像一把钥匙,倏地打开了记忆的闸门。
脑海里浮现的,是另一种月饼的模样了。
那是小时候,月饼花样少,最常见的就是那大大的五仁馅。一个足有碗口那么大,用油津津的纸包着,纸上还透出深色的油渍来。
那时顶不爱吃里面的青红丝,总觉得有股子怪味,只喜欢用小指头,仔仔细细地将嵌在馅里那些亮晶晶的冰糖块,一颗一颗地抠出来,含在嘴里,等它慢慢地融化,那甜味,能咂摸上好半天。
一个月饼太大,小孩子是吃不了一整个的,母亲便用刀将它切成四瓣或六瓣,像分西瓜似的。
那时候物资不丰,一个月饼能放上好些天。怕放坏了,家里又没有冰箱,母亲便有她的法子,将变得干硬的月饼放在饭锅里蒸一蒸。
这一蒸,便彻底失了风骨,外皮软塌塌地粘在屉布上,再也没有了当初油润酥松的嚼劲,便也失了吃的念想。
想到这儿,我不禁莞尔。现在的月饼,豆沙的、蛋黄的、冰皮的、流心的……种类多得叫人眼花缭乱,再不用靠蒸热来延长它们的寿命了。
我们拥有的似乎越来越多,越来越容易,可那份对着一个月饼翘首以盼的、简单纯粹的快乐,却好像也随着那硬邦邦的旧月饼,一同远去了。
夜渐渐深了,窗外的风,似乎也吹得有些乏了,声音渐渐低缓下去。杯里的茶,也已淡了。
那块凤梨月饼,不知不觉也吃完了,只在舌尖留下一丝淡淡的甜。
风还在吹着,窗子微微作响,今夜无月。
但,有风,有茶,有月饼的甜香,更有家人的陪伴。这人间烟火的暖,足以抵御窗外整个深秋的寒凉了。
月在天上,或是在心里,大约,都是一样的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