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颖见她心情好了些,才敢说酒池肉林和倾宫瑶池之事。此时酒池肉林已成,瑶池倾宫即将竣工,其娇奢豪华已然令所有宫人惊叹。萧颖提议去酒池肉林走走,开开眼。林艺皱眉思索片刻,虽有疑虑,却也好奇,便答应了。
所谓酒池,即挖地为池灌之以上好佳酿,所谓肉林,即悬肉挂于酒池上方视为林。林艺虽已有所认知,亲眼所见之时还是惊叹连连。眼前是九座方池,由蜿蜒小道两两相连,大小不一,最小的也有数亩之大,其间已灌满了酒水。而各种鲜肉悬于上空,只高出水面一尺,倘若人站在池中,张嘴便可食。其间来往着多名宫女检查肉的新鲜程度,不够新鲜的便立即换下。林艺行于其中,小径极窄,只能容一人并脚而立,稍不慎就会坠入酒池。在道上看下去,依稀可见池底散落着玉石珍玩。看到这些,林艺的心一层一层地坠下去,似被压在谷底,几乎不能呼吸。
这是夏癸的杰作,让她的心怎能不疼。
林艺正看着,前方查肉的宫女突然后退,林艺始料未及,被撞得站立不稳落入酒池。酒池虽只一人深,但林艺不会水,入水时又呛入了几口酒,此时已晕晕乎乎。只依稀看见,撞她的宫女跪在地上,而萧颖惊呼一声“小姐”也跳了下来。宫人们已乱做一团,林艺头疼得无力再看,只感到萧颖抱住了她,而后把她送入另一个人怀中。那人的双臂精壮有力,那人的胸膛,硬朗安稳。
她睁开眼看,果然看到夏癸担忧的脸,那表情像孩子一样。她很想说,她没事,她只是被池中的好酒灌醉了。
夏癸抱她上岸。一人拦住他们的去路,林艺听到一老者痛心疾首地喊:“大王如此骄奢淫逸,将如何面对天下百姓?”
“让开!”夏癸冷言呵斥。
老者“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大喊道:“筑倾宫建瑶池本已惹民怨,如今大王沉迷这酒色淫秽之地,夏失民心,将何所立?”
这话,跟书上终古说的好像,难道这人是终古?林艺挣扎着睁开眼,想劝夏癸却只听得一句:“孤说,让开!”
林艺听到了老者的叹气声,片刻后夏癸抱她匆匆离开。老者仰天长叹:“如此帝王!夏必亡!”
那日之后,夏癸皱起的眉头就没有舒展过。林艺看着格外心疼,她想抚平它,可他只说“没事”。怎能不知,终古弃夏投商,他自是格外忧烦。她只是没想到,书上的那句“癸乏矣”竟是因为她!
七
两年后倾宫落成,林艺随夏癸登上最高层,极目远眺,万里河山尽在眼中。为庆贺倾宫竣工,夏癸命八千宫女绕倾宫而舞,从宫顶看下去,赫然一副灵动绝美的画。当然,这个建议也是赵梁给的。作为“功臣”,赵梁随他们一同上了倾宫。林艺很想知道,他究竟有什么本事,能让夏癸做这些荒唐之事。
宫顶风大,林艺依在夏癸身上,夏癸顺势将她搂住。宫下一舞毕,林艺煞有介事地问赵梁:“此舞如何?”
“赏心悦目!”赵梁自是拣好听的说,什么动若惊鸿之类的,林艺打断他:“可妾深觉,舞虽好,却少了音韵。妾听闻赵大人曾得绢帛一匹,撕裂之声轻如萧笛,重若玉珠坠盘,极为悦耳。不知妾是否有幸,能听这绢帛与楼下之舞协奏一曲。”
夏癸闻言,疑惑地看林艺。林艺冲他调皮一笑,他便了然,命赵梁回府去取。
这本是林艺杜撰,却没想到,赵梁能把它做成一场噩梦。他在极短的时间里搜罗了府中所有布匹,没找到林艺所述,他便携着王命在斟鄩百姓家中挨家挨户地搜,见一匹撕一匹,只短短半日,斟鄩便已民怨四起。
这些身居宫城的夏癸和林艺毫不知情,到日头将落,护国大臣伊尹闯入倾宫跪拜在夏癸面前。林艺记得这个人,他是东方商部落首领汤进献给夏癸的良将,忧国忧民之心与终古可匹敌。
夏癸亲自将他扶起。他深鞠躬九十度,痛哭着细数赵梁往日罪行,更将今日寻布之恶行将以禀告。林艺听得心里一颤一颤的,而旁边的夏癸,他的面孔愈渐冷峻,双手拽成拳捏得嘎吱响。控诉完伊尹重又跪在地上喊:“赵梁之恶,乃大王所致,民焉能不怨?”
两年前终古投奔商汤,如今商汤深得民心势力日渐雄起,于夏,是一记重击!夏癸又扶起伊尹,下令道:“捉赵梁,捕之立斩!”
兵将们领命而去。伊尹擦干眼泪,看向林艺的目光充满了憎恶。林艺知道,他是把她当成了祸国妖妃。当年终古离开,便是亲眼所见她与颖妃“媚惑”夏癸嬉戏于酒池,如今也是她要听这裂帛之声,才使赵梁无端做这伤民之事。伊尹是忠臣良将,当然会厌恶她。
她本来只想,倘若赵梁拿不出绢帛,她便有合理的理由杀他,却不知发展至此。做妺喜这些年,她后悔的便是一时兴起去了酒池,其次便是今日。
所幸,这一次,赵梁真的死了。为保无误,她甚至要求看了他的头颅。而夏癸的身边,还有伊尹,她只希望,从现在开始做个明君,还来得及。
但这只是希望而已。
八
林艺每日督促夏癸临朝理政,夏癸也似下定决心一改前非,常常批奏折到深夜,第二日天将明便起。他曾执着她的手说:“有此娇妻贤后,孤此生足矣。”烛火摇进他的眼里,坚决并且透亮。她躺在他的怀里,觉得他就是她的天下。
商汤发展飞速。夏癸当政四十余年尚无所建树,贪图享乐之名便已远播,瑶池倾宫常为人所乐道,商汤反夏一呼百应,得终古后更是如虎添翼。夏癸虽极力想要洗白,但内忧外患情势实在严峻,更何况他民心已失,到底独木难支。而伊尹本就来自商,终于在汤自立为王后弃夏而去,投奔了商。
伊尹的离开彻底击垮了夏癸。倘若终古是他当政的头颅,那伊尹便是他的臂膀。如今他失去了他们两个。他跌坐在王座前,奏折散落一地,上面基本上都写的是汤又攻陷了哪里,谁谁谁又判夏投商。任凭他如何努力,终是亡羊补牢。
林艺看他如此心疼不已,不久前赵梁死时他们都还抱着希望,她以为夏癸听从了伊尹的建议就能留住他,没想到事实竟是如此。伊尹不是对夏癸失望至极,而是在他与家乡之间选择了家乡。
林艺缓步走过去。她从来没有来过正殿,这里是夏癸和朝臣们议事的地方。台阶很高很长,林艺觉得走完这段阶梯简直要了她的命,或者说看着上面夏癸绝望的神情她难过得快要窒息。她像无数个往常一样偎在他怀里。他双目空洞地对她说:“对不起,我保护不好你!”声音里有无奈,有痛,有悔,还有,他说的是我。
林艺摇头:“没有,你很好。在我心里,你总是那么威武,那么有安全感。”
“可在我手里,庞然之国已然危矣。”
林艺闭上眼,她要怎么说,历史本是如此,她努力了,可她还是改变不了。“要是当初你听我一言,赵梁换来的便是整片江山。”
夏癸把她紧紧抱住,把头埋在她颈间,说:“对不起。”又说,“可我不后悔,倘若重来,我依然这样做。”
林艺推开他,直直地看他的眼,他也不躲闪。他的眼睛不如当初清澈,林艺根本看不清。她问他:“为什么,在这件事上你如此固执?”
夏癸不说话,只深深地看她。
三年后,商军直抵斟鄩。这几年间,汤如有神助,一路披荆斩棘,任凭多复杂的战术都被他一一破解。而后宫之中,妃嫔宫女们叛的叛逃的逃,到商兵临城下,偌大的王宫里只剩了夏癸,林艺和萧颖,还有些许宫人。
到底是王城,商攻数日也无进展。夏癸携林艺和萧颖站在大殿里。金碧辉煌一如往昔,却是时移世易终将易主。萧颖问林艺:“你后悔吗?一心一意为他,却还是改变不了历史。”
“不后悔!”林艺答,想想又觉得不对劲,她为什么会说,她是要改变历史?
“别惊讶,正如你最初所想,我的确是萧颖,你二十一世纪的同学!”
“那你怎么一直……”
“一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吗?”她笑意盈盈地看她,一字一句地说,“这么久,我喊你小姐,循规蹈矩,可当初的我,可也是如你一般活泼开朗的呢,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连我都忘了。”萧颖从来没有用过这样的声音说话,空灵,寂寥,而且疼。夏癸看着她们,一副了然的样子。林艺越发惶惑,脑海里连串冒出这些年发生的人和事,赵梁,伊尹,终古,酒池肉林,商汤伐夏,以及她的先为婢后为妃而后为后。
萧颖分别递给他们一杯酒,道:“在这亡国之时干此一杯,畅快之至!”说罢一饮而尽。夏癸看一眼林艺,随之也喝了。林艺的脑子里乱作一团,她理不清头绪。莫名其妙她来了这里,莫名其妙地她成了妖妃,莫名其妙地,萧颖瞒了她那么久。
“哈哈哈……哈哈哈……”萧颖放声大笑,她手中的杯子摔在地上支离破碎。王宫里回荡着她的声音,一圈一圈地纠缠萦绕。夏癸把林艺拥入怀里,轻声说:“对不起。”
九
一个月,斟鄩坚守了一个月,最终还是被汤攻破。商军入城之日举国同庆,夏癸把林艺关在密室中一个人去了大殿,走前他对她说:“你永远是我高傲的王后,好好地活下去!”她觉得这几个字像刀一样,把她的心一片一片地割碎了。她知道,他这次离开,就再也不会回来。他说过的,身为帝王,败也帝王,他绝不会允许自己沦为阶下囚。
夏癸离开后,萧颖偷偷打开了密室门,林艺出来,两人一起朝大殿去。她们到的时候宫殿已经被商军包围,萧颖大喝一声“让开”,兵将们便乖乖地让了道。两人走进去,夏癸坐在王座上,胸前插了一把匕首,一如往日的威严,凛然。血,顺着他的手指从阶梯上流下来,蜿蜒出一道道暗红色的心痛。他闭着眼,俨然只是睡着了一般。
林艺跪在地上,浑身像被抽空了力气。她问萧颖为什么。是了,同为夏癸之妃,商军视她如仇敌却听萧颖之命,联想起很久以前商军起义至如今直捣皇城,若无背叛之人,商汤的胜利不会来得如此轻易,显然,这个叛徒,是她一直都极信任的萧颖。
萧颖轻叹:“人各有命,改不了的。”
是啊,人各有命,她是妺喜,他是夏癸,所以注定他们就是亡国罪人,未来那么远,那么久,那个现代的林艺,根本就不是她。
萧颖说,你知道我多恨吗?同是穿越而来,你为主我为仆,我穿越到更早之前,我也曾惶恐,也曾害怕,可等着我的是虐打,多少残酷的刑罚根本无法想象。多少次我死里逃生,后来终于学会在这个时代以这样的身份生存。可你呢,锦衣玉食,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从你学我行礼那刻起,我就知道你不是妺喜,在现代我赢不了你,来了夏朝我还是被你呼来喝去。所幸,你是妺喜。妺喜祸国,我也曾听说。
林艺蹒跚走到夏癸身边,她抱住他,偎在他肩头,像无数个以前一样。
萧颖又说:“夏癸执意要留赵梁,哪里是他荒淫。赵梁本是庶民,我说我可以帮他,便让他以术士的身份告诉夏癸,你不属于这个时代,酒池震魂,肉林悬魄,倾宫谢天,瑶池诉地,方可得诸神原谅,将你留在这错误的时代。夏朝的历史我不清楚,但夏癸对妺喜的宠爱我却是知道的。你经常对我们说,倘若有个人爱你如夏癸爱妺喜,你会幸福得死掉!那时的我们是多么天真,可惜时间过去那么久,我都快要忘记了!”说完萧颖便哭了,她的眼泪滴在夏癸的血里,极尽妖冶。
是啊,那时的我们多么天真。林艺抚摸着夏癸的脸颊,她得到了夏癸对妺喜的爱,也付出了妺喜得到夏癸的代价,但正如她当初所想,她很满足,很幸福,幸福得恨不能死掉。
十
夏癸,夏朝第十六代君王,在位五十二年,国亡,被汤放逐至死。商立,追谥号桀,寓凶猛之意。喜,桀之王后,深得桀喜爱,夏亡遂不知所踪。这是历史所载,唯有林艺知道,夏癸是自杀而死,死得悲凉但是高傲,而妺喜,在夏癸殒命的第二日便以同样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在气息将尽的那一刻,她似乎看到,夏癸伏在她耳边,耳语着一句:“当然是你!”那天花开正好,她初为妃,她调皮地问他:“在你心里,我和江山,哪个重要?”
他说,当然是你。这一次,林艺听得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