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县城驱车西行,一路向上,在不停地向上爬行中,又不停地转弯,从山脚到山腰,从山的胸膛到山的肩膀,爬上一个山岗,以为要下坡,但山路急转,越野车低吼着又向上慢爬,一边是千仞绝壁,一边是万丈深渊,路窄坡陡,坑深石多,当我感到忍受不住持续不断的恐惧的时候,车终于在一片树密叶稀的山林边上停下。如释负重地跳下车,和朋友们扩胸蹬腿,抖擞精神,沿着隐藏在树林里的小路,走到荒草遮掩的尽头,踏上一块褐黑的巨石:我们已经站在悬崖的边上。
扶着危栏俯瞰峡谷,纵然这护栏是铁筑钢造,那怕身系安全带,也禁不住头晕目眩。随着眩晕,一种震撼向心灵袭来,我不由自主地直起身来,仿佛被一种威严逼迫,又后退了几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以平静内心深处的战栗。一望无际的壮阔和气势磅礴的险峻所激起的惊悚,令我的头脑一片空白。
秋将尽,冬欲来,时已正午,太阳高悬穹顶,风停声息,万籁俱寂;久晴不雨,连大气也迷茫而柔和。极目远眺,广袤无垠的晴空下,苍茫,壮美,辽阔,雄奇,险峻浑然一体,山高谷深,巍峨陡峭,岭狭峰瘦,沟壑纵横,一直铺展到遥远的天边。在下垂的天幕和耸立的山峦相连处,幻影般灰蒙蒙的绿峰里,镶嵌着一二粒蚕豆大小的淡白物,朋友说那是“中武当”,据说晴朗的天气里,从那里可以清楚地看见一条素练似的汉水。
眼望中的群山连绵不绝,披着碧绿中染上了醉红和金黄花纹的秋色薄衣。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开劈出广阔绵长的大峡谷,从西天下岚气茫茫的山丛中伸出,舒展出足够宽阔宏大、仿佛能搂抱汪洋大海般的躯干,又从容不迫地向东而去,消失在远方的山峦翠色中。
凌空的脚下,是几乎直上直下、有如悬崖峭壁的陡坡,树木葳蕤,蔓草茂密,宛若岩石上爬满的苔藓;峡谷对岸,众山高矮不一,参差不齐,但前拥后挤,山山相依,岭岭相守,峰峰相望,犹如壁垒森严,众志成城,同仇敌忾的手挽着手、身贴着身的“人墙”。宽阔的峡谷里,每一座孤独耸立的山峰,似桩似锥,如坐如卧。山中俗话说的“隔沟能说话,相会得半天”,到此已成空谈和妄想;不用说半月,就是一年半载,也不可能相见;处处“鬼见愁”,步步“蛇倒退”,除非有哥伦布或徐霞客的顽强毅力,永远不会有人攀爬上去。
面对着它的雄伟壮阔和巍峨险峻,几百年前的孙髯登临昆明大观楼的思绪和感慨,奔涌在我的心怀:“五百里滇池,奔来眼底。披襟岸帻,喜茫茫空阔无边。看东骧神骏,西翥灵仪,北走蜿蜒,南翔缟素。高人韵士,何妨选胜登临。趁蟹屿螺洲,梳裹就风鬟雾鬓;更萍天苇地,点缀些翠羽丹霞。”然而,与大峡谷相比,柔美绮丽的滇池缺乏大峡谷的雄烈豪迈,正如苏轼与柳永的词:“柳郎中词,只合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东大汉,执铜琵琶、铁绰板,唱大江东去。”这一望无际的空茫苍天和山岭,恰似勇敢者的壮志凌云,壮怀激烈。
深䆳的涧底,漳水蜿蜒纤细,如丝如缕,在绿色的襁褓里闪着清澈晶莹的翠碧,温和又柔软。当地的山民说:每逢春夏多雨时节,洪水汹涌,咆哮而下,疾似奔箭,惊天动地;水势稍杀,又如风中练带,鼓荡不已;澎湃之声,从山中到天上雷鸣般地轰响。
漳水一头牵着荆山,一头牵着汉江。它从荆山腹地发源,穿过大峡谷,弯弯曲曲,跌宕起伏,冲向远方的平川,融入汉水,流进长江。“穿岩透壑不辞劳,远看方知出处高。溪涧岂能留得住,终归大海作波涛。”巍巍群山默默肃立,无限敬仰地注视着脚下的河流,俨然为它一往无前、百折不回的壮举行注目礼。
一层层地向下扫视着陡峭的山坡,荆棘丛林和藤蔓,交结纠缠,密密麻麻,除了巨大的巉岩,没有一丁点黄土地空隙,更没有小径上抵山巅,下探涧底,这里是皮糙毛厚的猛兽,骨柔身软的小动物,还有飞禽和猿猴的乐园。远望那一条涧底的碧绿,我想:假如此时此刻我行走在谷底,一定能看到郦道元的:“两岸连山,略无阙处,重岩叠嶂,隐天蔽日,自非亭午夜分,不见曦月。”还有吴均的:“夹岸高山,皆生寒树。负势竞上,互相轩邈。争高直指,千百成峰。泉水漱石,泠泠作响;好鸟相鸣,嘤嘤成韵。蝉则千转不穷,猿则百叫无绝。”
在一片肃穆的寂静中,山腰忽然响起群鸟啭鸣,非常动听;循声望去,我看见二只银灰色的鸟儿,长长的尾羽有如缎带,张开的翅膀上纯黑和洁白的条纹相间,格外清新漂亮,缓缓地从山腰向对岸飞去,一前一后,深情地唱着悠扬的歌。
从鸟儿的歌声里,我依稀听见从历史深处传出的沉重的回音:“昔我先王熊绎辟在荆山,荜露蓝蒌,以处草莽,跋涉山林,以事天子,唯是桃弧棘矢以共王事。”楚国先民历经千辛万苦,矢志不渝,由弹丸之地,深入荒蛮,开疆拓土,问鼎中原,称霸诸侯。身临这莽莽榛榛之中,能感受到他们是何等的坚韧不拔,何等的吃苦耐劳,又是何等的志存高远!荆楚,荆楚!这壮阔雄奇的荆山,日夜兼程的漳水,孕育和磨砺出楚民们百折不屈,英勇无畏的性格和品质!它是楚国楚民的象征!虽然楚国被秦国灭掉,但灭掉的不是楚民,而是楚国那高高在上的尔虞我诈、骄奢淫逸,腐化糜烂,昏愦无能,狂妄愚蠢的朝廷。“楚虽三户,亡秦必楚!”这震聋发聩的誓言,凝聚着楚民们不屈不挠的意志,闪耀着顽强拼搏的精神。冥冥之中,仿佛是天意,才短短的十五年,楚国的遗民陈胜、项羽和刘邦,宁死不屈,前仆后继,就终结了“德兼三皇,功过五帝”的始皇帝“万世一系”的黄粱美梦。
望不尽的莽莽苍苍的荆山,我不知道在它的怀抱里,有多少个这样的大峡谷?眼前的大峡谷也许只是一个“小弟弟”。然而,它就足以让我万分震撼,以及震撼之后的惊奇和景仰!心灵对它的冲击的回应和反弹,已经到了情感所能达到的极限,如果还有更加宽阔、更加深远和更为雄壮、更为峻峭的峡谷,所能激发的磅礴情感和万千思绪,也不过如此。
也许谷底的树木从来没有见过人的样子,岩石没有印刻过人的足迹,碧水没有映照过人的容颜,但对于它们来说,这都无所谓。在它们那里,人类太渺小,生命太短暂,渺小短暂得可以忽略不计,无论他们的丰功伟绩,还是他们的胡作非为,大峡谷都冷眼旁观,或含笑不语。
壮哉,大峡谷!
伟哉,大峡谷!
2022年11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