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外公姓陈,尊名上太下富。今年已经81岁了,属牛。小时候上过几天私塾,后来上了当地办的新式学堂,按照他的话来说,他虽然只有小学学历,但是至少得赶得上咱们现在的高中生,他们小时候学的东西,不但杂而且深。我还亲耳听过他说日语和俄语,这是因为作为当地少数的知识分子,他曾经还做过临时的记者,随着我们县的文化团去了不少地方,参加过不少学习。我看过他那时候的照片,长的的确很精神,剑眉朗目,高鼻薄唇,梳着三七的分头,衬衫外面套着鸡心毛衣,精神的一塌糊涂,加上小时候既见过土匪,又见过日本人,家里还都是小买卖人,耳濡目染的,遇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功夫着实让人佩服。所以那时候经常作为团里的排面出去参加工作。按说作为在当年红色浪潮下成长起来的老一辈,应该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论者。可是我印象中的外公却更像一个封建时代的遗老。你如果去过他的房子,你就会发现房子门口摆满了菊花,牡丹月季,总之就是老人们说的四时不谢之花。房间里画眉、百灵,都被外公小心翼翼的伺候着,墙上摆着二胡,古琴一众古乐器。如果碰到他兴致来了什么凤阳花鼓,泗州戏,哪怕是快书弹唱,能给你来一整晚不带重样的。当然我最感兴趣的还是发生在外公身上的这几件事情。
外公说那一年他25岁,被团里派到江西学习,顺便考察当地的文化,还有社团发展情况。江西多山,多山便多木,于是他们那里木制结构居多,最有名的便是各种由隼卯结构搭建起来的木制古塔楼。由于当地那时候并没有宾馆之类的招待场所,便把前来访问的一众人就近安排在附近的这些老建筑里,外公向来胆子大变,主动去了一个没人愿意去的老塔楼里。可是当天晚上诡异的事情就发生了。
那一天外公,刚在外面做完考察,听了几处当地的戏,觉得很有意思,变躺在床上咂摸滋味。当时并没有电灯,只有煤油灯,还舍不得点,于是漆黑的房间里什么也看不见。按外公的话说,当时他估摸着大概有二更天了,突然听到他楼上的那一层传来几个人的嬉笑声,由于本来并没有睡意,这一下子便更来了精神。聚精会神仔细听,似乎是一个老太太和一个小女孩,其他的杂七杂八听不清但也有三五人。只听着他们说说笑笑,具体说什么却无论怎么听也听不清,外公心说,难道上面还有人?为什么之前没人通知?仗着当时年轻火力盛,外公点起煤油灯,准备去楼上看一看。没想到踩着吱哑吱哑的木楼梯上去看看通往上一层的门,竟然是死死锁住的。还是一把不知道什么年代的大铜锁,当时受到团里唯物主义教育,整天嚼着什么打四旧,破牛鬼蛇神。外公本不相信有什么鬼神,这一下子心里可犯了嘀咕,回到床上煤油灯怎么也舍不得吹灭。就这样将就着楼上的声音,到了四更天,也停了。
外公这才迷瞪了一会儿,天刚一擦白边便跑了出去。碰巧那一天他们参观的是江西当地破除四旧,在拆除一个古老寺庙的活动。外公心说昨晚的经历,若是说出去,肯定没人相信,不但没人相信自己,可能还被扣一个封建迷信的帽子。干脆咬咬牙,今天晚上再住着看。转眼又到晚上,今天晚上外公不由得提起了精神。果然又到了昨天那个点,楼上七嘴八舌的声音又响了起来,然而这一次却不再是嬉笑,明显的,能听出那些人的语气中带着愤怒。外公觉得他们的声音很清楚,但是想听清他们说什么,却总是也听不清。按照后来外公跟我说,当然听不清了,因为他们说的根本不是人话。还是像第一天一样,将就到了四更天声音才渐渐平息,但是这一天外公再也忍不住了。第二天早上集合的时候,他便找到了带队的队长汇报了这个情况,队长将信将疑的看看他。只给了他四个字的指示,暂做观察。不但如此,这一天下来,队里的人都在背后对外公指指点点,晚上的时候一个交好的朋友过来问他要不要去跟他们一起挤一挤?外公知道啊,这是不光彩的事情,尤其在当时那个背景条件下,只是和他说,昨晚迷糊了,村里小孩子吵架被我给听错了。用这个说法,婉言拒绝的朋友。朋友不放心,暗暗的塞给她一把厨房劈柴的柴刀。也知道当时那个背景条件下说这些东西不但可笑,而且可能还会犯立场错误。又是一天晚上,外公本想着今晚早早地睡去,第二天一醒,当什么事都没发生,可是越是想睡却睡不着。清醒的到了二更天却什么声音也没有了。迷迷糊糊中,外公睡着了,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突然感觉有什么东西压着他,压着他的胸口喘不过气,越压越重,越压越重,开始像一个孩子,后来竟然像一个成年人。外公想坐起来,想睁眼,却发现怎么这么困难?凭着当时年轻力气大,一伸手把手插进自己的胸口,竟然有一个家猫大小的东西,长毛!又热又软!还会动。外公憋住一股力气,一把把它拉了下来,睡前煤油灯没有关,趁着昏暗的灯光,竟然是一黄鼠狼,在乡下见到黄鼠狼并不稀奇,但是从来没有见过长这么大的黄鼠狼。这个黄鼠狼不但体壳大,而且明显看见浑身的毛发白多黄少,两个眼睛精光闪闪,这哪是动物的眼睛,分明是人的眼睛。外公把黄鼠狼扔出去的同时,马上也掏出柴刀横在胸前,那是当地人砍柴的刀,用外公的话说江西山多,最不缺的就是木头,刀砍起柴来,像砍豆腐一样。但是恐惧并没有让外公失去理智,虽然接触了这么长时间的红色教育和唯物思想,小时候老家的传说和故事也没有白听,马上丢下刀,跪在床上,公公敬敬的磕了几个头,碎碎念,我陈太富一生没做过什么好事,但也绝对没做过坏事,现在一家等我供养,黄大仙饶命,黄大仙饶命,您是仙就升天,是龙就下海,不要在我身上寻开心。碎碎念了好几句,外公抬起眼皮偷偷瞄了一眼,发现那个黄鼠狼居然站了起来,目光也不像一开始那么犀利了,转身便静静地离开。第二天外公醒了,队长特地跑来问他昨晚什么情况,外公也只是打着哈哈,说前两晚缺觉听迷糊了。
从那以后我外公就不是一个坚定的无产主义继承者了,然而跟他晚年所经历的事情相比,这可就童话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