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本文已获得大刘授权,请勿转载。前文见三体——启示录(二)
饥饿的人们继续前进,在地上卷起一阵阵烟尘。任何一抹绿色都会引起一阵躁动,然后立刻被疯狂的人潮淹没。走在后面的人只好紧紧地盯住自己身边的人,不时会有人一头栽倒在地,他所在的小组成员就迅速把他围住——再起身时,那里就什么都没有了,好像这个人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偶尔有人跌倒了又挣扎着爬起来,旁边的人就惋惜地摇摇头。
李群觉得自己要疯了,这些人嘴里的“食物”竟然就是同伴!
热。
热热热热热热热。
饥饿大军在华北平原上画出一道醒目的尘土长廊,从太空中看起来异常清晰。联席会议的人私下给这景象取了个名字,叫“尘啸”。
水也越来越少了,造水机从早吼到晚,然而每个人分到的水却越来越少。有人怀疑这是阴谋,操作机器的人就敞开车门给他看湿度计。
“方圆几十里空气湿度不到他妈的0.1%!我他妈给你们尿点水出来得了!”
人们早就开始喝尿了,如今的华北平原比李群冬眠前的撒哈拉还要干燥,人们想尽一切办法榨取水源,于是,刚死的人成了大家争抢的焦点——除了肉,还能喝到不少血。
李群跟糖糖一直坚持了下来,他有自己的小小绝招——把粪便里的水挤出来。这是他冬眠以前从贝尔·格里尔斯的《荒野求生》里学到的,没想到有一天竟然真的能派上用场。于是糖糖每天都可以喝到差不多两人份的水,这使得他们在从不用分食人肉的情况下,奇迹般地挺了下来。
饥饿大军每天中午停止行进两个小时,这是为了避开一天里太阳最毒的时候。人们通常在此时排队领水,庆幸自己又捱过一天。这天中午李群领了水往回走的时候,远远地看见自己的帐篷被一群人围住了。他心里没来由地一紧,赶紧跑了过去。
“她要抢我的水!”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揪住糖糖的头发,小声却尖厉地喊道。糖糖细小的身躯随着那女人的动作不断摆动,像被鱼叉刺穿的鱼。
“放手!”李群怒吼一声,一脚踹在了女人身上。那女人应声而倒,糖糖发出一声微弱的惨叫,原来是那女人攥得太紧,把糖糖围着的纱巾扯了下来。
糖糖飞快地躲到李群背后,拽紧了他的衣角,李群看着那女人手里的一绺头发,心里莫名的怒火高涨。那个女人坐起身,开始干嚎。
“出什么事了?”李群低下头,安抚着小姑娘的情绪。
事情并不复杂,李群很快就搞清楚了来龙去脉:急着用领到的水喂孩子的女人跑得太着急,不小心摔倒在糖糖面前,糖糖在搀扶女人的时候不小心把落在地上、还剩下小半瓶的清水给踢翻了。
这意味着女人跟他的孩子几乎熬不过今天了。
李群深吸了一口气,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不就是一瓶水么?我把我的赔给你!”好在还有一瓶,总能捱过今天,他如是想。
所有人都没吭声。
所有人的眼光都集中在糖糖的脸上,糖糖的小脸在阳光下泛出淡淡的红色,跟周围枯黑的人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看上去格外的……诱人。
李群的脸色开始发青:“你们——你们——我已经答应把水赔给她了!我已经答应把水赔给她了!”他一把抓住地上女人的手,粗暴地将自己手里的瓶子塞了过去。“拿着,两瓶都是你的!”女人停止了干嚎,抓住了瓶子,却没有动弹。
还是没人说话。
人群中开始有吞咽口水的声音。
“她想抢水!”李群最怕的声音终于从人群中爆发了出来。李群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靖康丙午,金狄乱华,人肉之价贱于犬豕,小儿谓之和骨烂,又名曰“想肉”,以为食之而使人想之也。
李群苦笑,自己真是……太天真了!地上的水渍和瓶子都还在,这几乎可以直接宣判死刑了。
“吊死她!”伴随着吞咽口水的声音,李群小组的人围了上来,他们的眼中闪烁着奇异的红色,那种颜色李群很熟悉,是渴血的眼神。
李群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在别人惊异的眼神中低下头,吻上了糖糖的额头。
糖糖的额头滚烫。
李群抬起头,看着围上来的人群,大声喊了出来:“我代替她!”
也许在某一个短暂的瞬间,人群的骚动停了那么一下。然而很快就有人大喊:“你没资格!”
“我有!我是个成年人!我的肉更多!”李群豁出去了,“你们不就是想找个借口吃一顿吗?来!我给你们吃!吃!我!”
人群又一阵骚动,大家经过简单的权衡后很快得出了答案——糖糖看上去再好吃,也只不过是个小女孩而已,李群则够他们吃上两天的。
人群兴高采烈地围了上来,开始动手扒李群的衣服。远处巡航的无人机飞了过来,亮出嗡嗡作响的高斯炮——讽刺的是,虽然联合会议默许了人吃人的行为,但依然用这些无人机维持着饥饿大军的基本秩序。每当营地发生犯罪行为时,人们都会在无人机的见证下做一个简单的审判,维持“程序正义”。
不过即使是小孩子也知道,所谓的审判不过是个笑话,只要同一个小组里有超过一半的人认定了某人的犯罪行为,而那个人又确实有疑似犯罪的情节,就会被毫不犹豫地定罪。
李群迅速被定了罪,更确切地说,是糖糖被定了罪。瓶子和水渍都在,大家用极高的效率通过了对糖糖施行死刑的决议,而李群则自愿代替糖糖被执行死刑。在行刑前,他有五分钟时间可以给大家留下点遗言。
糖糖被人粗暴地从李群身边拉开,李群看到一个男人淫亵地伸手在糖糖身上摸来摸去,糖糖不知所措地发出惊恐的哭声。被按住的李群不知从哪儿忽然爆发出了一股子力气,轻易地掀翻了按着他的人,在那个男人的脸上狠狠地留下了一个脚印。
“操你妈的,都他妈的给老子滚远一点!”李群发了疯一样冲着周围大喊,无人机在他头上嗡嗡作响,将炮管对准了他。
“老子再他妈的说一遍,我替她!我替她!我替她你们就得保证谁他妈的也不许碰她!听见没有!要不老子干脆拉着你们一起死!”
人群中一阵骚动,有人见识过无人机的厉害——那原本是为应付三体人开发出来的武器,根本就没考虑过什么停止作用,一炮能打出一条血胡同。这也是为什么这些天,人们还能勉强维持基本秩序的主要原因。他们开始忙不迭地向李群许诺,没人再会对糖糖动什么歪心思。
李群紧紧地抱了一下怀里已经哭成泪人的小女孩,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头,转身走了出去。他不敢回头,也不敢说什么,他怕自己再耽误下去就会丧失替她去死的勇气。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近地轨道空间站的联席会议上,所有人的目光此时正集中在他的身上。
“这就是你说要给我看的东西?王小姐?” 桑托斯露出一个讽刺的微笑,指着大屏幕上的李群问道,“我们都知道共情效应会在面对个体遭遇的时候体现得更加明显,不过你也应该知道,这对我并没有什么用。”
“我当然知道对你没什么用,桑托斯先生。不过画面上的这个人是一名提前醒来的冬眠者,我只是想提醒大家,根据地球政府当年与冬眠者签订的协议,我们是有义务保护因为意外提前醒来的冬眠者的人身安全的。我们估计全球各地至少有200名冬眠者因为种种原因提前醒来,至少3,000座冬眠舱现在正处于危险状态。因此我提议,派地面武力介入,将这些冬眠者保护起来。”王楠微笑着抬起头,心里为自己竟然能从浩繁的卷宗里,查到这个冷僻得不能再冷僻的协议而骄傲。一旦地面武装力量介入,那么联席会议就算再怎么不情愿,也不得不把这个烂摊子管起来。
“我反对!从全世界数以亿计的逃荒者中甄别200名提前醒来的冬眠者,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还有,我们早就把重要人物的冬眠舱转移到了安全的地点,现在分散在各个地表城市的,都只不过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家伙,他们对地球做出的最大贡献,在于当年支付了天价的货币,协助完善了冬眠技术。而现在他们已经一文不值了!”桑托斯用力地捶向桌板,咬牙切齿地看着王楠。
“安静!”联合会议执行主席终于忍不住敲响了手里的小槌,“鉴于会议议题未能达成一致,我建议直接开始进行提案投票。桑托斯先生,请注意你的言行。”
桑托斯向主席投过去一瞥含义不明的眼神——现在会议上的大多数人依然是激进派,没人会支持王楠的提案。桑托斯如是想着。
王楠知道自己已经错过了机会,代表们的态度完全没有扭转,太空舰队的计划依然会被推进下去。一阵无力感席卷了她的全身,然而她还想再抵抗一下,于是她开口到:“尊敬的主席阁下,我的提议刚才被桑托斯先生打断,因此,我希望起码我们能见证这个人的遗言。”
“可以。”主席痛快地答应下来,然而王楠的那点小心思也被他看破了,“但我们只见证他的遗言,处刑及后续过程可能不太文明,所以我会要求技术部门及时关闭视频的。”
“感谢您的慷慨,主席阁下。”王楠勉强露出半个微笑,跌坐在自己的座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