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望深渊,深渊亦凝望着你。星星点点的斑驳,是恶意的疮痍,还是烛芒的希翼?———致敬 东野圭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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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象卷起蟒蛇一般的鼻子,抚摸过兔子柔软的瘪瘪的肚子。巨大的阴影里,兔子毫无防备地闭上了眼睛。
“你,饿了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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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头里的面孔,栗二再熟悉不过。从小到大,从稚嫩到沧桑,千百种表情,却从不曾如此爬满麻木与绝望。
栗二与橡木,他们是儿时一起钓鱼的玩伴,一起上学的同学,一起毕业的朋友,诉说彼此八卦的兄弟,可以分享新作品的读者与童话写手。
随着栗二搬家,橡木结婚,近几年联系渐渐转淡了。
而今夕此刻,一个是警察,一个是杀人嫌犯。
据称,邻居被早晨门缝里淌出来的血迹吓坏了,众人撞门而入,看到的是床上睡眼疏松的橡木,和躺在床边地板上,身中数刀的峦贝,他结发十年的妻子。仿佛是刚刚注意到满手的血污似的,橡木的眼神从呆滞慢慢转作惊恐与绝望,他似乎想说话,想争辩,想解释,他的口舌却徒劳无功,发不出任何声音。
这个停滞的状态持续到了现在,拘留的第三天,本该最擅长撰写文字的人,却像是丧失了最基本的语言表达能力。任警察盘问,循循善诱也好,厉声恐吓也罢,橡木始终双目空洞,一言不发,不承认也不否认,审讯毫无进展。
但公众并不那么简单地接受警方目前所公布的只言片语。一时间舆论激起惊涛骇浪,三天前,橡木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童话专栏作者,三天后,他是人人得而诛之的恶魔。餐桌上,平日里高谈阔论的人们转向对热点事件口诛笔伐,正正措辞,落地有声。一位母亲当着摄像头,响亮地撕毁了印刷着橡木作品的杂志,“这个残忍至极,道貌岸然的家伙,怎么能让他写的东西来玷污孩子们的眼睛!”
杂志社的主编马上发表声明,情真意切地控诉了橡木的恶劣行迹,“他用演技蒙骗世人,用纯良的外衣包裹其变态的内心,何等虚伪狡猾!我们杂志社当时因其他穷困潦倒的模样而一时动了侧影之心,方才容他开辟一小块专栏养家糊口,今日才知道他如此卑劣的本来面目,深受其蒙蔽!并对多年以来,竟然刊登那人的作品而无比悔恨!此等人渣败类,未能替读者甄别出他的本性,实在是本社的大罪过,诚惶诚恐,有愧于社会所赋之责任,无颜面对众读者之信任与爱戴。经一致决议,本社将停刊三个月,以闭门忏悔失职之过。”
网络上铺天盖地连绵不断的推理讨论替警方抽丝剥茧。
传闻中,橡木在半夜睁开眼睛,见妻子仍在毫无防备地沉睡,平日里积聚的恶意瞬间溃堤而出,他跑进厨房,拿起锋利的水果刀,朝着峦贝的腹部狠狠地捅去。峦贝在剧痛中醒来,滚落下床底试图躲避,却始终没有逃离恶魔的爪牙。硬生生被捅死在床边。橡木像是终于放松了下来,将刀弃于一边,又重新躺下,香甜地在血污里睡着了……
看似通顺的情节,警方却明白,疑点依旧重重。
峦贝的死亡时间是半夜四时左右,邻居发现的时间是早晨七点。明明有足够的时间掩饰尸体或者逃离,橡木为什么会选择在血污中继续沉睡?
现场的水果刀上确实检验出了橡木和峦贝两个人的右手指纹,并也证实,与峦贝身上的伤口完全吻合。峦贝腹部被自相同方向被捅了整整三刀,一刀比一刀深,最后一刀致命,几乎穿透腹腔,简直是用尽全力不死不休般的残酷。可是,行凶的动机是什么呢?
邻居也表示,未见过他们两人有过明显的争执。峦贝是个很有亲和力的女孩子,在幼儿园做舞蹈老师,见面也总是文静地朝每个人微笑打招呼,不像是会与人结怨的样子。平时橡木沉默寡言,出门不多,但见了人也会有礼貌地问好,平日里周围人大多是看到峦贝进进出出,购置生活用品。
栗二本想第一时间见到橡木问个明白,可是也许是出于避嫌考虑,申请始终没有批准下来,只能每天旁敲侧击地从同事那里打探消息。然后,除了橡木的缄默及绝食,毫无所获。只知道,现在的他很瘦很瘦,瘦得像一具骷髅。
记得橡木刚结婚的时候,还是有点肉的,也不像现在传言中的那么不爱说话,栗二恍惚地想,这十年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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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方从经常与橡木合作的杂志社编辑秦先生那里了解到,橡木有很明显的完美主义倾向,常常因为作品不够满意而迟迟拖着不肯交稿。可是本来就不过是给小孩子读的童话故事而已,何必那么认真呢?说来秦先生也一直觉得奇怪,一个四十岁的男人如此执着于写不赚钱的童话故事是为什么呢?本来写文章就不是那么容易赚钱的行当,往往是抓住了流行元素,或是恰巧改编成了电影剧本什么的,才能有幸大得一笔。童话这种受众相对特定的题材基本上是改编无望的。要不是几年前杂志社号召填补受众需求缝隙,考虑到很多读者会是年轻的爸爸妈妈,于是开辟了一小块专栏,来丰富他们给孩子的睡前故事而已。不过,与杂志对外的言论稍有出入的是,秦先生自己的体会,其实橡木是个让人很放心的写手,尽管有时会发稿不及时,但只要是完稿的,字里行间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几乎不需要费心去修改。而且有的故事,即使连成年人读了也会有触动的地方,余味绕舌不止。这也是杂志社能和他合作那么久的原因之一。谁知道竟会出现这样惊世骇俗的丑闻,对于杂志社的打击实在是太大了。
只能说,一个人的文字也许并不能完全地反映出一个人真正的内心吧。秦先生说出这些事情的时候一直在缩脖子,仿佛是被残酷冰冷的事实给冻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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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天的时候,搜查公寓的警察在浴室的柜子里找到了多盒阿普唑伦,帕罗西汀和安定片,另外还有藏在厨房一个陶罐里的半盒炔雌醇环丙孕酮片。随着调查的深入,找到了开药的精神科医生。医生证实,橡木服用抗抑郁药物已经有7年病史了。
除了写作遇到的问题,当时似乎还提及了家庭完整的事情。然而橡木讲话非常隐晦,医生并未得知详尽的细节,只知道曾一段时间橡木一思考就头痛欲裂,难以集中注意力和思路来写作,加上整夜失眠,反应迟钝,做什么事情都提不起兴致。最后还是峦贝硬拖他来开的药。但是持续的面对面心理治疗橡木并没有坚持多久,或者说他本来就很回避诉说那些自己的心结,即便是短短的咨询时间里,他也比起诉说,常常更愿意保持缄默,跟咨询师大眼瞪小眼,不问不答,问了便敷衍几句。后来一方面是不配合的缘故,再加上咨询费用不菲,橡木最终放弃了咨询治疗,而是单靠药物维持。不过似乎当中也有不错的好转,甚至有一次自己来取药的时候,他还跟医生提起他正在构思的作品。不过到了最近两三年,更多的是峦贝代为来拿药。问她情况她就安安静静地微笑,然后说橡木慢慢恢复得不错,在家里写作呢。
而长期的口服避孕药应该也是峦贝自己配的,药盒上只检验出了峦贝一个人的指纹。但是说来奇怪,她本该是非常爱孩子的人,职业是和孩子打交道很多的幼儿园舞蹈老师,她与橡木结婚近十年了,却不考虑要孩子,到了三十五岁的年纪,获得孩子将越来越难。
栗二想到的是,藏在厨房里的避孕药,甚少进厨房的橡木,知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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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篇橡木十多年前的作品《食·色》被人匿名公布在网络上,活生生地描述了一场手段残忍至极的凶杀案。故事里的主角因为沾花惹草,最终被腹部连捅数刀,死于非命。
该篇作品细节之详尽,笔法之娴熟,手段之真实,简直教人发指。
和他平日里所发表的满满真善美的童话故事无疑天差地别。
其后,峦贝早年发布在社交网站上的一些照片也遭到人肉曝光,其中有一张照片上,峦贝穿着一件价格不菲的雪白拖地连衣长裙,立在沙滩上,拉着一只未知何人的手。照片截到手腕,一只黝黑的手。“专业人士”从照片上的蛛丝马迹得出,照片拍摄地点是新加坡的圣淘沙。
随后另有“出入境管理局专业人士”曝光,系统中不存在橡木到新加坡的出入境记录。
也就是说,与峦贝牵手的另有其人。
再一次舆论哗然了。
终于,找到了最直接的“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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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设一:橡木是一个双重人格患者。主人格害羞内敛,但隐藏人格却极其残暴。峦贝出轨,与不明人士游新加坡的事情终于被内心缜密的橡木发现,嫉妒之火燃烧,残暴人格瞬间激发,复刻了他当年的小说,将睡梦中的峦贝残忍杀害。
假设二:橡木本身就是个因写作而狂的变态,想要通过经历来丰富自己的写作素材,不甘继续写童话故事的他为了激发当年的写作灵感而残酷地杀害了自己的枕边人。
假设三:峦贝是个爱慕虚荣的女人。光靠橡木写专栏所得根本无力养活她和她强烈的虚荣心,更别提出境游和华美衣服。峦贝榨干了橡木的所有,最终将他和自己逼入绝境。
假设四:橡木得了很重的抑郁症,无法控制自己对世界的绝望,激情杀人,最终杀死了自己的妻子,以给予她解脱。
假设五......
假设六......
假设七......
各路网络红人,知乎大V纷纷逻辑清晰地表达了自己的见解与推理,跟帖谈论连绵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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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栗二只想说。
“什么鬼推理嘛!根本就没有直接清晰的证据啊!戴了副近视镜就以为自己是福尔摩斯啊!看多了名侦探柯南就以为自己是江户川乱步了啊!去他妈的精神分析多重人格!神经病啊!悬疑电影看多了是吧!开玩笑啊,这些能叫神推理啊?这叫恶意揣测好嘛!就算弗洛伊德在世也不可能光凭张照片,就得出强迫性重复这样的结论好嘛!知道个名字巴普洛夫就是狗了就要犬吠不止了是吗?!什么叫因为得了抑郁症才要杀人?!怎么不说是鬼上身啊!知不知道什么是抑郁症啊!得没得过啊心路历程一套又一套的!你以为是去上选秀去感动中国嘛?!谁说得了抑郁症一定会想自杀想杀人啊?!死的怎么不是你啊!为了写作杀人?!莎兰斯通看多了整个人都本能了是吧?!出轨出你大爷的轨啊,还劈腿呢是脑子劈叉了吧?是多不相信爱情啊,看到件漂亮衣服也能想到包养小三,不上班光歪歪,老板没炒掉你是不是得了青光眼白内障啊啊啊!!!”
你们到底知不知道,他叫向,香,翔,还是象木,她叫乱,卵,栾,还是挛贝?!你们到底知不知道啊?!
人人都能推理破案,那还要警察干嘛?
突然,电话铃响。
橡木,认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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橡木:我是在梦里,把她杀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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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见面,恍如隔世。
“木头啊,你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副鬼样子了啊?”
橡木的眼里是一汪死水,终于在看向栗二的时候有了一丝涟漪。
“我也,不知道,啊。”
栗二一把揪住橡木的领子:“你是白痴吗?为什么要认罪呢?!就你这娘炮的家伙,怎么可能会杀人呢?当年你杀条鱼都能假惺惺地放生了呢!还是杀峦贝!你杀了我我也不信啊!你老实说,是不是有人严刑逼供你啊!插牙签还是上老虎凳了啊!”
橡木摇头,再摇头,然后一字一句很认真地说:“排除掉一切可能性,最终留下的,再怎么让人难以置信,也一定是,真相了吧。一定是我,梦游把她杀掉了吧。我想了好几天,可是,真的,真的,找不到其他可能性了啊,是我那绝望的死本能,把她杀掉了吧,我控制不住我自己,我是个混蛋啊!”
有一种绝望,是眼泪也凝固的,思维也死去的,自己也无法相信自己的,绝望。
“你是白痴啊!蠢货!” 栗二给了 他一记排山倒海的耳光。
疼痛终于触发了呆滞已久的反射弧,一滴眼泪砸到了地上,他却并没有如释重负。橡木像个木偶一样,愣愣地看着那滴眼泪:“我是,鳄鱼。”
“鳄鱼你个大头鬼啊!”又是一记耳光,但是却轻了很多。
“好了,坐下来,我们慢慢讲。你现在能说话了吗?”
橡木点了点头,“可能思维不太连贯。”
“没关系,我问,你答。”
橡木点头。
“那天晚上,睡觉的时候,有发生什么奇怪的事情吗?”
橡木一副努力回忆的样子,许久,摇头:“没有,一切如常。”
“我们描述看看,睡觉以前,你做了什么?”
橡木再努力回忆:“我洗了澡,吃了药,然后就睡得很沉。”
“你吃了什么药。”
“帕罗西汀,一片。”
“你真的得了抑郁症?”
橡木点点头。“其实是八九年前,有了症状,反应变慢了,健忘,一思考就头痛,连写作都没了兴趣。但当时我并不知道自己抑郁了,就这么拖了两年,重的时候,脑子一片混沌,连话也讲不出来。后来,峦贝带我去看了医生,然后开始吃药。当中反反复复,一开始以为好了,突然有了想去尝试做很多事情的冲动,又开始能说说笑笑,写作灵感也重新出现了。峦贝和我都很高兴,于是慢慢试着停药。”
“可是?”
“没错,反复了 ,比之前跌得更重,世界重新变得一片灰暗。有一些时刻,彻夜难眠的时候,我会在想,如果太阳永远不升起来多好啊,如果明天永远不到来多好啊,就再也不用面对天亮以后一成不变的生活了。”
“你不会真的,想自杀吧?”
“想想而已,但从来没有实施过。哪怕有几次面对川流不息的车流,我还是会想到,峦贝在,我怎么可能不负责任地让她一个人独自承担痛苦呢?还有一方面,你知道的,自杀很复杂,也会很痛,还要想着怎么能百分之一百死掉,我实在是,做不到啊。所以,还是一直,努力地活下来。”
“你是笨蛋吗?还真的去考虑这些有的没的!“
“可是,其实这两年,我已经慢慢掌握住节奏了,好像慢慢地,我已经能和这种忧郁的情绪和谐相处了。我接受了它,它好像也伤害不了我了,只要保持运动,坚持服药,愉悦感又会回来,依旧可以热爱生活,也能把持狂躁时候的兴奋感,工作也恢复正常,头也不会那么的痛了。没有想到......”橡木再一次痛苦地捂住了头。
“停下,不要再想了。你现在的想法是偏颇的,无意义的,所以,停下来。你告诉我,你找到抑郁的源头了嚒?”
“我想,是十年以前的那场车祸。”
“车祸?”
“是的,就在你搬家不久,我和峦贝自驾去稻城。可是,开得太久了,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撞上了一棵大树。我和峦贝多处骨折,而且,我们的孩子......”
“天!原来峦贝当时已经......”
“是到医院里才知道的,才知道原来他不知不觉地来了,却因为我们的不负责任,而失望地离开了人世。”
“然后呢?你们还年轻啊,为什么不再要一个呢?”
“是啊,我们都太年轻了。”橡木叹了口气,摇头,“在那一刻,我们才意识到,我们都不过是孩子,有什么能力好好教育自己的下一代呢?这个世界上,许多岗位都需要有培训,唯独为人父母,有那么多人,明明毫无准备,却那么轻易地上岗了。那么无知,可笑地,制造了童年的创伤,那么失责,卑劣地,毁掉了孩子的一生。于是,我们共同决定,在自己心智成熟,经济充实,足够去担当之前,绝对不能要孩子。”
“你们用十年时间去成长了自己,还不够吗?”
“可是,抑郁症就从那时扎根下来,就像一头灰色的犬,挥之不去,一切都迟缓了起来。我怎么都没办法,成为一个让我自己满意的人啊。峦贝她真的为了让我恢复过来,把我从深渊里拉扯回来,做了很多,很多,很多......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坚强地,面对那样一个我的。可是......”
“不是你杀的。一定不是你杀的。” 栗二冷静却坚定地说,“即便你不相信你自己,我也相信你。我会找到证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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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诺容易说出口,证据却确实大海捞针,真相依旧虚无缥缈。
如果不是橡木杀的,还能是谁呢?在反锁的小公寓里,还能有谁能够下此毒手呢?尽管抗抑郁药物导致嗜睡,但也不至于如安眠药那样无知无觉,如果峦贝挣扎呼救,橡木没有理由不醒啊!
盯了一整夜摄像监控的栗二快把自己的头发都抓光了。
根本没有外人进入,难道是鬼在杀人吗?!
见鬼!
鬼?
鬼杀了人?
突然,栗二的眼神变了。
如果假设是真的,那么证据在哪里呢?
比如?
那场车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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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证明,那场车祸带走的,不止有橡木和峦贝的孩子,还有不可愈合的后遗症。
由于当时的骨折创伤,使得橡木的双臂力量仅为正常成年人的七分之一,也就是说,推动4kg的重物已经是是他的极限。
也就是说,是不可能造成峦贝腹部的穿透伤的。
当神带走一些东西的时候,出于怜悯,他也许也会留下些什么。
人类无法如自然般宽容,但是却学会了自然的残酷。对人也好,对己也罢。
痛下杀手的人,是峦贝自己。
生怕自己没有办法百分之一百死亡,才会忍着剧痛,捅下了一刀,再加上一刀,最后终于捅下了致命的一刀......
爬到床边,也许是因为,她还想再看一看橡木,即便是麻木的头脑和内心深处,爱始终在作着孱弱的挣扎。
有些得了抑郁症的人们,他们隐藏得很好,假装很坚强,假装很乐观,因为怕周围人异样的眼光,因为怕自己的家人担心害怕,所以不敢去医院,不接受治疗,甚至不敢诉说,孤独地一个人苦苦地熬着。
也许是同样源自那场车祸,只是因为同时承担着照顾橡木的角色,峦贝始终用坚强与乐观掩饰着内在的阴霾。
可是,终于在那天夜里,她头脑里,5-羟色胺和去甲肾上腺素这两种神经递质的浓度再一次跌落下去,同生的希望一起,跌入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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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了真相的橡木满是歉疚与自责:“我一直理所当然地接受着自己是病人的身份,理所当然地接受着她的照顾,可是,我竟然没有发现,她也是需要被照顾的那一个。我怎么能那么,那么后知后觉呢......”
栗二看着悲痛欲绝的橡木,生怕他就此一蹶不振。
然后,一个月以后,橡木的作品又一次,出现在了专栏上,这是一篇新的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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兔子将要远行,大象把她背了一路,背到很远很远,背到了地平线以下。
“你一定要离开吗?兔子。”
“一定要,因为每一次结束,才会有每一次开始。我要走到很远的地方,走到太阳掉下去的地方,然后再和太阳一起,重新升起来。”
“可是,我那么笨重,怎么爬上太阳呢?”
“那么你就抬起头看看太阳吧,每一天都会有崭新的太阳升起来,每一天你都能看到崭新的我。”
“每一天都拥有崭新的你,那是多么庞大的幸福啊。”
大象真心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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栗二再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橡木领养了一个女儿,叫阳阳。
四十岁的他,成了一个真正慈祥的勇敢的坚强的,父亲。
“我当时真的以为,你会熬不过来,旧病复发。”
“其实当时我也很害怕。可是,越在深渊边缘站得久了,你越会发现,那些杀不死你的,会让你,越发强大。”
“你好像真的变得,不一样了。其实我还有一个问题,我认识的那个十年前的你,可以写出精彩绝伦的推理小说,当然我也知道,你这个疯子会为了描述的真实而真的跑去刑警学校,看一看解剖台,读大量的真实案件卷宗来找素材。我想说的是,你为什么不继续写下去呢?你明明可以在写作这条路上发展得更好,我的意思是,更加畅销。”
橡木笑了,柔和的纹路从眼角蔓延开来:“我明白你的意思。其实流行的趋势并不难迎合,青春残酷也好,华丽穿越也好,温情鸡汤也好,套路其实也就是那些个调调。我确实都写过。年少轻狂时候,总喜欢写些刻意的残酷与黑暗,夺人眼球,可是年纪渐渐大了,经历了一些,却更想写些温暖的东西。我一直想,如果那个时候,我们的孩子没有死,那么他应该已经十岁了吧。如果能用童话故事,陪伴他一路成长,那么该多么好啊。”
“你会把这次的事情写下来吗?”
“也许吧。其实我也有一个问题想问你。为什么,在那样的时刻,你还是会选择相信我呢?”
“因为我一直记得,我们学生的时候,一起去钓鱼。呆头呆脑的虎头鱼,刚放下 饵一会儿就上钩了。明明最该喜悦的时候,你却在纠结着怎么把鱼钩取下来。
我记得当时的你说,‘怎么办呢?会痛的啊。’
一个连鱼痛不痛都要在乎的人,怎么可能会杀了自己的爱人呢,即便是因为生病,即便是在梦里。打死我也不会信的。”
人的本性,也许是最脆弱,也是最坚强的东西了吧。
再怎么被妄传,再怎么被妖魔化的疾病,也改变不了,人类的内心。
而这就是抵御深渊,最强大的武器。
某石2016/1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