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第三年,我患上了鼻炎。自那以后,每年我都得忍受痛苦的冬仨月。最令我难捱的不是堵塞感,也不是不由自主流下来的鼻涕,而是鼻炎使我几乎失去嗅觉,味道与我近乎绝缘。
食物之所以美味,并不仅仅因为它用舌头尝起来心旷神怡,还往往在于它用鼻子闻起来也是沁人心脾。失去嗅觉就意味着损失了很大一部分对味道的鉴赏能力,我深以为憾。
年前回老家父母那里,正值我鼻炎严重,可我一进屋还是被一阵异味刺激到了。我并没有哪怕一秒钟的欢喜,我不喜欢这种唤醒嗅觉的方式,反而那一瞬间我的恐惧感油然而生:这个家变得陌生了吗?
我自懂事起,搬家三次,尽管位置在变,楼层在变,邻居在变,可有一样东西始终不变,那就是家里的味道。我说不上家里的味道是什么,因为在我的观感下,家里没有味道,没有香味更没有臭味,几十年如一日。
我去过别人家很多次,每一家都有自己的味道。有的是蒜薹味,有的是大葱味,有的是调料味,有的是花香味,有的是绿植味,还有的是香水味;当然,也有的人家是酸味,发酵味,潮味,海鲜味。每一家的味道即便有类似也绝不相同,久而久之,我甚至养成了去别人家之前先在脑海里自适应一番的习惯。并不是那些味道我受不了,只是为了使自己在那里待的更自在罢了。
每一家的味道不同其实很好理解,这与生活习惯息息相关。有的人家爱吃青菜,自然就有菜香;有的人家爱吃肉,各种烹肉的作料也会留下踪迹;有的人家养着花花草草,空气中自然也会弥散着植物香气;而有的人家脏衣服堆久了忘了洗,味道不讨喜也就正常不过了。可无论味道如何,我都很怀念它们。现在我长大了,离开故土,楼层高了,朋友远了,串门少了,鼻子也完了。
对一段经历的怀念最常见的是影像形式,我们会想起儿时夏季午后新雨,会想起少年时冬季绯天落雪,会想起与朋友的一次次相聚别离,会想起一直在心口难开的姑娘,会想起父母的责骂和关心,会想起老师黑板上写下的一道道习题……我们什么时候想起来,这些影像都是如此记忆犹新。
声音是仅次于影像的回忆形式,曾在我们生命中出现的那些人,他们言语,他们大笑,他们哽咽,他们谆谆教诲,他们吵吵嚷嚷;还有那些旧时代的歌声,带着杂音的收音机,嘶吼的喇叭,慢火车的汽笛;还有春暖的鸟鸣,夏暑的蝉噪,秋凉的“布谷”,冬寒的寂静无声。
触感我们也能回忆的起来。单人木板床的坚硬,指甲划玻璃的顿挫,膝盖磕在地上的刺痛,头撞到电线杆的肿胀;阳光晒着头顶的温暖,寒风冽过脸颊的粗砺,小动物触碰手掌的动感,玉在手里磨搓的温润;打球时交错在一起的皮肤满是粘滞,手穿过她的黑发如同电击……
口感不那么容易回想起来,可当想到某些食物,我们还是会流口水。它们的味道留在了舌头底下,我们还是有法子将它们翻出来。不信你想想酸甜苦辣咸的味道,你的嘴里一定已经开始不是滋味了。
然而,嗅觉的记忆存储却不太眷顾我们,那些当时印象深刻的味道只是留给了我们一个信号,我们只记得它们特别,却总也无法在脑海里重现。曾经有一股淡淡的香水味掠过,我发誓我再也没闻到过那样的味道,我想不起来它的味道,我也找了很久,无果。味道就是这样,遇到时热烈似火;分别时毫无眷恋;忆起时空白一片。直到我们有缘重逢,我们才会恍然:原来你也在这里。这也是我痛恨鼻炎的原因,它令我我错失了多少可堪回忆的机会呢?
也许是我的嗅觉越来越不好的缘故,我对曾经的那些特殊气味愈发地怀念起来,可是却没有任何一种方法能让我哪怕采撷一丁点关于它们的印迹。我只能说出来它们像这个不像那个,有点类似却又不尽相同。就像是两个异国人或者失语者见面,心里明白却表达不出。有时候我会这样安慰自己:真正存储在记忆核心区的其实就只有味道,它们最不容易被唤醒,这是我们的人体自保的机制,一旦它被唤醒,洪流将不可阻挡。我们可能有过类似的经历,当我们与某些味道久别重逢,那种感动无与伦比。心情的大起大落总是对身体不好,味道深埋心底也许我们能活得长久些。
我最怀念的还是家里的味道,那种没有味道的味道。也许从每个人个人的角度,自己家里都是没有味道的,就像是自家的水,或许我们只是习惯了它们罢。
初一下夜班我又回家了,鼻子通透了些,家里的味道也回到了从前,尽管我不知道原因,可我也高兴坏了,这还是那个我熟悉的家。我又去了几个老朋友家,他们家里也没什么特殊味道,我一度怀疑我的鼻子已经彻底失灵了。当我想到现在的年轻人在家做饭的频率和全自动洗衣机的普及情况,我似乎懂了。再仔细辨别,嗯,这种无味是真的无味,与我们家的还是不同。
临上班之前,无意中听我妈说这些天染发剂的味终于散了,我这才后知后觉。而她新长出的发根又该染了。我想好好记住现在家里的味道,仔细分辨以前、往后的分别,纵然我明白这是徒劳。但我相信无论以后我在何时何地,当我闭上眼,深吸一口气,从肺里缓缓地放出它们,通过肺泡、呼吸道、鼻腔黏膜,地毯式搜寻,这味道一定会被我找到,这可是印在我们每一个细胞里的家的味道啊,怎么能忘得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