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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异言堂双月征文之失格
“我说得很清楚了,我要的是穿越,是玄幻!而不是你那些故乡的云!”编辑的怒吼尚还在耳边回荡,尖锐刺耳的铃声又再次在桌上炸响开来。
思绪枯竭的我蜷缩在冰冷潮湿的平板床上,双手抱头死命捂住双耳。可那该死的铃声依旧穿过指缝直击我的耳膜。
忽然我砰地一声站起身来,一把抓过在桌上叫嚣不停的手机。可当我正准备好好“问候”一下这个尚还奋斗在纸媒一线,却不得不向读者低头的编辑时。手机上显示的“母亲”二字却如电流直击心脏,使让我打了个颤。
我的母亲一直以来都是个睿智且温柔的人,懂得说话的分寸,也理解他人的苦楚。虽然我也不是那种脾气火爆的倔强儿子,但我从小都未能和她处成融洽的母子关系,我们彼此纠缠了二十多年。直到我独自搬出那个生我养我的地方,继续追逐我的文字梦。
我环视了一下我现在所处的房间,昏暗的房间里退稿信堆成了山。如今回想起来,似乎这位睿智的女人比我更懂得自己儿子的路应该怎么走。文字,可能真的不再是生活的必需品,反而成了横亘在我与社会间一道无形而巨大的墙。
“阿业,你最近过得好吗?”她依旧如往常一般,小心地表达自己的关怀,“如果不行,妈可以给你个建议……就那是个完美的地方。”她始终没有反对我那不切实际的文学梦,但也一直没有放弃将我拉回现实。
“不管怎样,总比你现在这样强。”是的,她连建议都是如此小心翼翼,大概正是这份温柔,让我一直觉得和她之间像是永远隔着一层纱。
“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算妈求你。”电话的最后,是一位母亲无奈的恳求。我知道,在世俗度量衡里,我活成了毫无出息的那一面。写作,更像是对着一堵白墙日复一日地撞击,留下的只有额头上看不见的淤青和越来越稀薄的勇气。
挂断电话,我思绪乱飞,独自站在窗前。窗外是几个行色匆匆的年轻人,他们被困在钢筋混泥土里,生机勃勃却面带疲态。
母亲提到的那个完美的地方,正是最近风头正盛的“新洲市”,它顶着“人类最后的乌托邦”的美名,被赋予了太多毫不吝惜的赞誉。这样的地方,是我无法反驳,又无力向往的未来。
新洲市,是近年来突然在沙漠中拔地而起的现代化都市,号称是人类“共产主义”的最终形态。当然,这样的城市并不是任何人都能住进去的,它有着严格的准入标准,亦有着繁琐的申请程序。
“我们希望,新洲市能为人类探索最终极的社区形态;当然,我们也希望来新洲市的都是适应乌托邦社会的居民!”他们在申请页面上如此写着。但,目前有一条捷径摆在我面前——我的发小,母亲的干儿子,在新洲市当上了大官。
“好。”我听见自己的声音,陌生又疲倦,“我去。”
最终,不知是母亲还是我自己推了我一把。像我这样的人,去哪里不是去呢?至少,那里干燥,不会像这里一样,连空气都潮湿得能拧出水来。
就这样,我踏上了前往新洲市的列车。我从家乡出逃,又从文字的牢笼逃向未知的北方。火车窗外,高楼大厦在身后坍缩成地平线上的利刃,它刺破昏暗的天空,像是现代社会的无声抗议。
几天后,窗外逐渐变成一抹单调的土黄色,放眼望去周围全是沙。他们在烈日下翻滚、蒸腾,热浪一层层袭来,隔着车窗都能感受到外面的酷热。我抹了一把隐隐渗出的汗珠,内心不知是期待,还是无奈。
撑着下巴呆坐着,忽然发现天际滚滚热浪中隐隐出现了一座城市。随着列车的缓缓驶近,在一群沙漠中的绿树后面出现了一座座低矮的房屋,他们被绿色簇拥着整齐地排列在地平线上,与周围的环境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列车缓缓驶进一个写着“新洲市”三个大字的月台,然后稳稳停住。喧闹声中我被人群裹挟下车,验票出站,然后被引上一辆免费的接驳车。
司机依旧面带笑容,他自豪地为我介绍“新洲市”的各种先进性。但此刻我无暇聆听,未知旅程和突然的改变搅得我思绪乱飞。我怔怔地望着车窗外,看着这个干净得与我格格不入的城市。路边精美的别墅仿佛在嘲笑我这个异乡之客,那些别墅前被布置得如同动画片里一样的庭院,与我的风尘仆仆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车在一块写着“第七区”牌子前缓缓停下,眼前是一栋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的别墅,前面同样拥有一个布置精美的花园庭院,有着规整的草坪和地中海风格的装饰。一圈我从未见过的奇怪的歪脖子树围绕着庭院整齐排列,粗壮的树干上歪歪扭扭地挂着不多的墨绿色大叶片。
我走下车,看到许久未见的发小老张正站在院内修剪树枝。他穿着一件笔挺的灰色亚麻衬衫,举着一把巨大的金色修枝剪。剪刀开合间,那些不合规矩的枝条纷纷坠落,将一棵原本只是歪着脖子的树木修剪成了一棵弯着腰的树。远远看去,似乎像极了电视里那些屈躬卑膝的奴才。
“阿业,你终于来啦!”老张剪下最后一根越界的枝丫,放下剪刀仔细端详半晌后才看见门口的我,“欢迎欢迎,欢迎来到人类的乌托邦!”他走过来,热情地向我挥了挥手,笑容比检查站的工作人员多了几分真切,却同样如同被嵌在一个标准的模子里一般。“一路辛苦了,以后这里就是你自己家”老张从我手中接过行李,又突然回过头补充了一句:“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最好的安排……”我低声重复了一句,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那棵弯着腰的树。
老张看到我的反应,愣了一愣,随后手指着刚刚被他修剪成“奴才”模样的树哈哈一笑,骄傲地说道:“怎么样,我的手艺还可以吧?你别看这树长得奇怪,他可是我们市的英雄嘞!”
“好久不见。”我跟着他踏进这个由歪脖子树围城的庭院,并随口应付着他。老张的话却很多,他骄傲的说道:“新洲市可不是谁都能来的!我们这的生活不用花钱,一切物资都由政府统一配送!差不多就是那个……对,共产主义!”最后四个字他说得铿锵有力,毫不掩饰那种骄傲的神情。
几句不痛不痒的寒暄过后,我被老张安排在二楼的客房里。房间不大,但有一面我颇为满意的落地窗。难能可贵的是,这还是一间智能化程度极高房间,随时随地赋予你适宜的温度和光照。在破旧出租屋里蜗居了好几年的我,突然有种如梦似幻的错觉。我不禁怀疑,我真的将在这座“人类乌托邦”的城市定居了吗?
开始几天,我完全沉浸在现代化设施带来的生活便捷里,这里甚至不需要做饭,一日三餐都由中央厨房自动配送。而且食品种类丰富,从未重复,只是味道……虽然挑不出错,但也算太差。
但很快,随着我逐渐适应这里超高现代化的生活,一种隐约的不安开始在我心头出现。我发现这座城市着实太完美了,完美得让人感觉不到真实。
这里不仅生活便利,连邻居都友好得可怕。他们从未对我这个不速之客表现出丝毫的异样,甚至经常拉着我聊家常。几日交流下来,我发现这里的人们特别在意各家的庭院。每次闲聊,他们总会有意无意地将话题引向庭院。“听说老王家又翻修了庭院?”“是啊,听说大了不少!”“第三区是不是又有庭院升级规划了?”“可不是吗,听说老钱升职了,院子又该扩建了!”
虽然他们每每谈论这个话题的时候都会刻意压低音量,但眼神间无意透露出来的羡慕与攀比,却被我真切地看在眼里。而老张总笑呵呵地在一旁听着,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但手指却总会无意识地捏着衣角反复摩挲。
这种反常被我看在眼里,于是我开始格外注意这里每家每户的庭院。平日闲逛间,我发现这里虽然每家的房屋大小都差不多,但它们的庭院却呈现出完全不一样的情形。我看到个别家的庭院有足球场大小,而有的只是门前的一小撮。这些差异,显然不符合他们标榜的“共产主义”。
老张家的庭院虽然在这里不算最大,但也着实不小。即使如此,我还是时常会看到他站在二楼的阳台,望着周边为数不多的大庭院若有所思。我看到他眼神中时常流露出一种难以察觉的异样,这是一种源自内心深处的羡慕与焦虑。
“那是陈理事家的。”一个酒后的黄昏他指着不远处的一片偌大庭院向我说道,“他是‘绿洲奠基计划’的早期参与者之一,贡献值很高,‘树圈’也很大。”
“树圈?”我捕捉到一个之前从未听说过的词汇。
“你不知道吗?树圈就是这些树围起来的范围,也就是庭院的面积。”老张诧异地看了我一眼,“树圈越大,意味着他在新洲市的贡献越大,地位也就越高,能调用的资源也越多。这是新洲不成文规则。”
“这些树,还有‘树圈’,到底有什么特别的?”我看着那些形态怪异、枝叶稀疏,甚至有些歪脖子树问道。
“根基!它们是这座城市的根基!”老张话锋一转,突然变得很激动,甚至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虔诚,这种狂热出现在他这张平时毫无波澜的脸上,显得格外突兀。“没有歪脖子树,就没有新洲市!”
他顿了顿,眼神望向远处一望无垠的沙漠:“你根本想象不到这里以前这里是什么样子!常年呼啸着狂风,普通的植物根本生活不了。我们刚种下的树苗,一夜之间就都会被沙漠吞噬殆尽!”
他目光扫向远处环绕城市的树林,又指了指庭院周边这些树:“新洲市的每家每户之所以能存在,全靠它们,他们是这座城市真正的守护神!”
是这些歪脖子树造就的这座现代化都市?我躺在夜间柔软的床上思绪纷飞,窗外是恒久不变的低沉风声。我思索着新洲的繁荣,还有这些奇怪的“守护之树”,完美的城市建设,看似和谐却又梳理的邻里关系……总觉得这座“现代化乌托邦”有着难以察觉的不对劲。
作家的敏感激起了我的好奇心,于是我渐渐成为了新洲的“观察者”。我总习惯走在街头,好奇地观察那些礼貌而冷静的居民。我发现在他们的礼貌显得很不自然,像是酒店服务员那边亲近又疏离。
并且,他们似乎有意神话这些奇怪的歪脖子树。它们被印在各种宣传册上,整个城市到处可以看见这些奇怪形象的装饰纹路和标识。
越是深入了解,我越是觉得整座新洲城诡异得可怕。我甚至开始绘制新洲市的地图,用文字记录居民的日常。我发现不仅整座城市规整得可怕,连这些所谓的“守护之树”都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一般,他们长得太像了。最重要的,是它们似乎并没有在生长。我偷偷在老张庭院里那棵被修成“鞠躬”形态的树干上用指甲划下了一个不起眼的记号。许久之后,那个记号都未曾有丝毫的变化。我发现这棵树的纹路,树枝歪斜的角度,甚至树叶的数量,都和我来时一模一样!
太诡异了,从不会生长的“守护之树”,到完美到近乎变态的城市体态。似乎有一个谁也不愿提及的真相,被大家心照不宣地埋葬了!
这样的不安一直萦绕在我心间,直至那场灾难的来临。
那是一个毫不起眼的下午,当时我正坐在庭院里盯着那棵卑躬屈膝的歪脖子树思索是否还有我未曾注意到的细节。突然,天气就变了。整片天空陷入一种极致的寂静,连常年不停的风声都消失了,空气凝固得像铅一般。随即,天际线突然开始变色,由湛蓝迅速变成一种浑浊的墨色。我看到一大片黑云正在翻滚,它以一种恐怖的速度向这边压将过来。
突然一声如同那时的手机铃声般刺耳的警笛声音响起,只是这一次的更响。它们从四面八方袭来,在死寂的城市上空回荡,久久不肯散去。
“快!躲到树下去!”随着警报的响起,老张一个箭步窜出房子。他脸色煞白,但动作却异常迅速。他跑过来一把抓起我的胳膊,几乎是拖拽着把我拉向庭院周边的脖子树。
“快!抱紧树干!”老张以几乎是命令的口气向我吼道。一脸错愕的我指尖刚触碰到冰冷的树干,巨大的狂风就扑到了我们头顶。这不是往日那种低沉却温和的风,而是狂暴无比的飓风!它像是受到刺激的野兽一般猛烈地撞击房屋。它摧枯拉朽般扑来,周围充斥各种东西碰撞碎裂的声音,院中的陶瓷花盆、藤椅,甚至是铺在草坪上的青石板,都被狂风吹离地面,他们相互碰撞,碎片又被卷去未知的地方。
天彻底暗了。
人们像老鼠一样从房屋内蜂拥而出,尖叫着奔向各自庭院边的歪脖子树。他们尖叫着,相互踩踏着拥向那几棵看起来最粗壮的树,并紧紧抱住这些“守护之神”。
我抱着那棵被老张修剪成“奴才”的神树,感受着树干在狂风下的剧烈抖动,并发出难听的嘎嘎声响。一旁的老张,死死拽着一条粗壮的树枝,嘴中念念有词:“没事的,没事的,只要有守护之树在,新洲肯定不会出什么问题!”
随着老张的声音越来越大,那一刻我似乎真的感受到周围的歪脖子树起了作用,虽然周围仍旧一篇狼藉,但这样的风力尚还不足以摧毁这片沙漠英雄。但随着风力的陡然增强,带沙的飓风排山倒海一般压了过了,它们肆无忌惮地撞击在这些歪脖子树上,整个庭院发出巨大的“咔嚓、咔嚓”声。我注意到,这巨大的断裂声仿佛来自我们的脚下,那是一种结构性毁灭的巨响!
“什么声音?!”老张惊恐地尖叫。
然后,我明显感觉到我们脚下的土地猛地一颤,一种踏空的失重感突然袭来。仿佛整个世界,此刻正被周围的飓风拉扯着离开原本的位置。整个庭院,整个新洲市,仿佛像是一块巨大的地毯一般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缓缓抽走!
“啊……”不远处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
我努力将被风沙迷住的眼睛睁开一条缝,向着惨叫响起的地方望去。我赫然看到了此生所见最为恐怖的一幕:那位拥有巨大庭院的陈理事家,此刻整个房屋连同他的巨大庭院,在一声声巨响中整体脱离了地面。那些他们引以为傲的歪脖子树,携带者大量沙子被连根拔起!等等,那不是根!我看到一排排整齐的歪脖子树底下,是一根根交织在一起的银白色、光滑的金属管道!
是假的,歪脖子树是假的!整个新洲市都是假的!
我看到更多的房屋和庭院正被飓风撕扯着卷离大地,那些精美的别墅,此刻正像纸质玩具一般被风抛起,吹散。
随即,我们的脚下也传来巨大的断裂声。我们的别墅,顷刻间就与周围的那些房屋一样,在一声刺耳的撕裂声中被拔起,碎裂成无数扑克牌一般的墙体被风卷向了头顶的黑暗之中。而我们抱着的歪脖子树,连同整个庭院一起,像一床盖在大地上的被褥一样被整个掀起,和沙子一起在风中翻滚起来。
“不!”老张声嘶力竭的声音穿透狂风刺进我的耳膜,他崩溃了。这些他曾引以为傲的守护神,连同他的信仰,此刻都被大自然扯得粉碎。
狂风继续席卷,所有的庭院、房屋、马路都像是舞台上劣质的塑料布景一般被撕得稀碎,露出底下破败不堪的金属底座。而那些歪脖子树,他们的金属“根部”缠绕在一起,形成了一张无根的筏子,载着为数不多的幸存者一起被卷向远方。
我探头望去,原始的沙漠在暴风下逐渐裸露出来,上面整齐排列着一个个大小不一的坑洞。这显然就是那些庭院的位置,它们在风中唱起哀歌,然后逐渐被填平。
这座曾经的乌托邦,此刻被解体成了无数张无根的“筏子”。那些攀附在树筏上逐渐力竭的人,随着自己的庭院筏子被狂风解体,他们尖叫着在空中被甩出,翻滚着坠入下方无尽黑暗的沙漠里,消失不见。
而那些依旧盼复在摇摇欲坠的小型树筏上的人们,看到这恐怖的一幕,突然发出一声声凄厉的嚎叫。他们发了狂一般脱下自己的衣服,求生的本能迫使他们寻找更为安全的去处。他们随手抓住周围裸露的管线或细小的树枝,利用惯性努力荡到周边更大的歪脖子树上。他们动作拙劣又滑稽,如同新生的猴子一般。
而我始终紧紧抱着那棵被老张修剪成“奴才”模样的树,只是手臂渐渐感到酸麻胀痛。我望向不远处的老张,此刻他那件昂贵的亚麻衬衫早已被撕烂,肮脏的脸上嵌着两颗呆滞而无助的眼睛。
他突然扭过头,布满血丝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我,干涩的喉间沙哑的蹦出几声不甘的怒吼:“没了!都没了!新洲市没了!我的家也没了!”
风呼啸而过,瞬间淹没了他的话,以及同他的不甘心。
周围的骚动越来越大。人们尖叫着像猴子一样在一棵棵无根的歪脖子树间跳来跳去。一起被风裹挟着吹向未知的沙漠深处。
“不管怎样,总比你现在强!”母亲的话突然在我脑中想起。
PS:灵感源自一个奇怪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