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多月之后，鲁宇成终于从汶川回来了。

学校已经放暑假，书店不是那么忙了。张颖有时会出去逛逛。鲁宇成便一个人看店。在汶川的一个多月，鲁宇成经历了多次生与死的考验，也见到了太多亲人离散的痛苦和绝望。这使他对亲情又有了更深的理解。

久别归来，看到张颖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整天笑呵呵的，连走路的姿势都轻盈了许多，鲁宇成很是高兴。 “哈哈，真像一个恋爱中的小姑娘！也许真是小别胜新婚呢。”鲁宇成有时会欣慰地这样想。

每次看到张颖高高兴兴地从外边回来，鲁宇成便也莫名地高兴起来。他格外珍惜这些宁静而幸福的日子。一家人平平安安地生活在一起，没有病痛，没有灾祸，这就是上天最大的恩赐了吧？这些日子，是鲁宇成有生以来最感到幸福和满足的。他常常会在没人的时候不由自主地笑出声来。

暑假结束，要开学了。书店里一下子忙乱了起来。在这样的忙乱中，张颖依然隔三差五地要上街闲逛。鲁宇成有时忙不过来，不想让她去。张颖却执拗地非去不可。鲁宇成心里便有些不高兴。可是他又想，总在书店里呆着，确实也怪闷的，逛逛就逛逛吧，只要她能高兴，自己辛苦点也没啥。可是，他哪里知道，张颖每次外出，并不是到街上闲逛。

张颖恋爱了——在不合适的时间，和不合适的人！耿军给予她的巨大的幸福感像一张密集的网，笼罩了一切，掩埋了一切。甘心情愿地困在这张密集的网中，她心中滋生的爱意像那原始森林里腾起的熊熊烈焰，越烧越旺，火光冲天。耿军像一块巨大的磁铁，牢牢地吸住了她这粒小小的铁屑。她无法挣脱，也不想挣脱。她微小的生命在看似平静的日子里热烈地燃烧着。她像一只不自量力的飞蛾，奋力扑向那飘摇的火焰。她变得疯狂，变得不顾一切了。

“恨不相逢未嫁时，”耿军这样叹恨着说，“我不能给你一个完整的家，我所有的，只是一份残缺的感情……”

张颖不在乎什么“完整的家”，也不在乎这份感情是不是“残缺”，她已经深深地陷在了爱情的沼泽中。以前，她从不知道还有“恨不相逢未嫁时”这句话。她觉得耿军说得真好，又文雅又准确，简直就说到她心底里去了。她总是觉得，就只是普普通通的一句话，从耿军口里说出来，就是那么动听，就是那么让人感动。她喜欢看他歪着头眯起眼睛看她的样子，她喜欢看他捏着一支烟卷儿微微低头，陶醉似的深吸一口的样子。她本来是最讨厌人抽烟的，她也十分讨厌闻烟味。她却不可救药地喜欢闻耿军身上的烟味，喜欢看着耿军抽烟。看不到耿军，她的心里便像长了草一般，慌慌乱乱，茫然无措。而一旦到了耿军面前，她的心立刻便能安然沉静，瞬间便能激越澎湃。可是离开了耿军，回到鲁宇成身边，她又会深深地自责和愧疚。尤其是看到鲁宇成无微不至地关心她照顾她的时候。

巨大的幸福感和深深的罪恶感像一把锋利的钢锯，在张颖的心上来回地撕扯、切割。张颖要疯了！

冬去春来，紧接着又是一个热浪蒸腾的夏天。

在不解的矛盾和无力的困惑中，张颖谨记耿军所说的“隐瞒，有时也是对家人的保护”的话，小心地保守着自己的秘密。

可是，就像纸里包不住火一样，现实的日子也很难包得住欺骗——即便是你机关算尽，心力耗完。欺骗就是欺骗，刻意隐瞒的真相总会有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一天。

这天上午，张颖去学校方便，把手机忘到了书店的桌子上。鲁宇成无意中看到了耿军发给张颖的短信——“下午有空吗？三点在家等你！”

当张颖从铁青着脸的鲁宇成手中接过手机，看到耿军发给自己的短信时，她知道一切都完了。羞愧和愤恨像两把尖刀，刺得她脸红心跳，手足无措。她为自己对鲁宇成的欺骗和背叛感到了深深的羞愧和自责，她也愤恨耿军不合时宜地发过来的短信。

整整一天，鲁宇成始终沉默着，不肯说一句话。张颖陪着小心，也不敢多说一句话，甚至不敢看鲁宇成一眼。

到了晚上，张颖更是惶恐不安。

看到鲁宇成进了卧室，坐在床边发呆的张颖一下子紧张起来。她低着头，恨不得地上有条缝，好让她钻进去。羞耻和愧疚使她满面通红，浑身冒汗。她不知道鲁宇成会怎样对她。在惶惑中，她看到鲁宇成轻轻地关上了卧室门，拉一把椅子在对面坐下。该来的总是要来的！张颖横下了一条心，准备承受自己活该承受的羞辱和责骂。

“我……是我不好……”见鲁宇成坐下后好半天都不说话，张颖抬起了头，却看到鲁宇成正面无表情地盯视着她，赶紧又低下了头，结结巴巴地说。

“你爱他？”鲁宇成又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开口了。语气却是又冷又硬，每一个字都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张颖没有说话。

“你爱他什么？”

张颖还是不说话。

“那么，他爱你吗？”鲁宇成又问。

“我不知道……”张颖小声说。

“他说过爱你吗？”

“……没有……”张颖快速地回顾她和耿军的交往过程。他好像真的没有说过爱自己。她以前怎么从未在意过？鲁宇成如此一问，使她心里产生了一些失落。

“他说过要和你结婚？”鲁宇成依然是冷冷的。

“……没有……”张颖的头更低了。

“他送过你礼物？”

“……也没有……”张颖想要逃走了。她觉得自己的衣服正被鲁宇成一件一件地扒光。羞耻和愧悔使她在鲁宇成面前无地自容。

“那你图他什么？”鲁宇成压抑着自己的愤怒。

是啊，图他什么？这么长时间以来，一直疯长了似地膨胀起来的幸福感像一个光彩夺目的美丽肥皂泡儿，突然撞上了冰冷坚硬的现实的墙——泡沫四散，眼前竟然空无一物！

张颖无法回答鲁宇成，她更无法回答自己。到底是什么让自己着了魔一样地不管不顾？她图他什么？是爱情吗？那么，爱情又是什么？就只是一些华丽动人的词句吗？张颖从未想过这些问题。而现在，在沉默中，她的心里快速地转过一个又一个念头，却是越来越感到迷茫和空虚。她再也无力思考任何问题了。她的心里已是一团浆糊。

“你要是真的离不开他，那你就去找他吧……”鲁宇成沉闷了很久之后，冷静地说。

“不！我不！”张颖霍地站了起来，泪流满面，“我不再见他了！我发誓！”她举起了右手。混沌和迷茫中，张颖突然明白，自己不能失去鲁宇成，不能失去这个家。

张颖不再出去了。独自一人在书店的时候，想到耿军，想到过往的点点滴滴，张颖总会感到沉重的心痛，感到无以名状的酸楚。可是正像鲁宇成说的——结了婚，就要为家庭负责任。张颖努力收心，努力忘记和耿军在一起的一切——快乐或是痛苦，统统忘掉吧！ “他不过是在玩弄你的感情！”张颖反复地想着鲁宇成跟自己说的话。有时，她就觉得鲁宇成说的是对的。她开始恨耿军了。可是，她还是忍不住想他。夜深人静时，张颖也会问自己：“后悔认识了耿军吗？”“不后悔！”这是她内心的声音。虽然她不知道耿军是否真的爱她，可是她却是毫无疑问地知道，自己是真的爱了。人生一世，总是要疯狂地爱一次的，不是吗？即便这爱很卑微，即便是爱错了，却毕竟是爱过……

从此后，还是好好地过自己的日子吧。

如烟往事不过是一场梦，美好也罢，邪恶也罢，都已经醒来了，结束了。

从汶川回来之后，鲁宇成常常梦到房倒屋塌、一片狼藉的惨状，常常梦到痛苦而绝望的哭声。夜半醒来，听着张颖在身边发出的轻微的鼾声，看着天花板上反射的朦胧的月光，鲁宇成感到了人生无常的伤感和惆怅。张颖好像真的没有再跟那个人联系过了。可是张颖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他能感觉到她压抑着的烦躁，他能感觉到她看似平静的外表下小心包裹着的狂热。

鲁宇成忍下自己的委屈，尽心照顾张颖，希望张颖能从低落的情绪中走出来，希望张颖能真正地一心一意地跟自己过日子。生死无常，鲁宇成很珍惜平安宁静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