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次去见他的时候,他已经冷静下来了。医疗机构倒也仁慈,看在他交上的那一份丰厚的住院基金的份上,真给他辟出这么一间房,装修成家居卧室的样子。也是费心了。
“岳青,我来看你了。你还记得我吗?”我推门进去后站在门边,小声询问他,然后回头示意工作人员离开。“我可以进去吗?我给你带了点草莓,要不要尝尝?”然而里面的人仍藏在餐桌下,双臂抱膝,不愿抬头。我只好轻轻地走过去,坐在地上,和他一样的高度平视他,对他说:“岳青,这里很安全,这里只有你一个人,他们都走了,你活下来了,你自由了。”听到“自由”两个字,我面前的少年终于浑身颤抖了一下,然后缓缓的抬起头,然而并没有看我,我看他睁着一双大而无神的眼睛,越过我望着三道安全锁的防护门,轻启双唇,像是问我,也像是问自己——“自由?”
我第一次见到岳青,是在他第三次报警说自己杀了人之后,警方最终判定他并没有伤害任何人,但由于短期内找不到这个孩子的任何家属,所以无奈之下将他留在拘留所两日后送到了我这里,入院观察一段时间,如能确诊,便长期住院治疗。
忘了说,我是一个精神病医生。
他刚来的时候,我甚至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后来知道了,却不知道哪一个是他的。他把名字用勺子柄刻在墙上,有楚健华、孙妹,还有岳青。大约半个月后,我见到了他的父亲,这归功于警察再次到他家查找可以联系亲属的线索时,在他的床缝里找到的一张名片。我也终于见到了这个完全不同于他儿子的男人——岳战国。当然,是顺理成章的,我也知道了这个我照顾多日的男孩叫岳青。
岳战国是个强壮而精明的男人,全国不敢说,至少在我所在的H市的各类市级杂志上我没少见这个人。成功的商人,幸福美满的家庭,H市的领军人物。不能说崇拜,但至少之前我还是觉得这个人很成功的。然而当他坐在离我不到2米的地方告诉我:“张大夫,岳青是我儿子,但我们以后将没有任何关系。我会支付他在这里的全部费用,但这将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来这里。之后的所有事宜我都将交给我的私人律师处理。我永远不会对外承认这个孩子的存在,希望您予以理解。”从医多年,我第一次难得的愣了神。突然觉得这个男人有些可怜。回神了几秒我才回复他:“嗯... ...是这样,岳先生,别的问题我们可以等下再说,我现在更想知道的是,岳青之前是否有过精神病史,或者有心理障碍之类?又是否接受过相应治疗?... ...”
我和岳战国的对话只持续了不到十分钟就结束了,可笑的是,我得到的信息竟还没有警方给我的信息量大。不过好在岳战国临走前如约留下了一笔巨额——真的是让人吓一跳的数目的治疗费。并且全权委托我这个主治医生代理岳青处理费用。
那一晚,我失眠了。
第二天我想了很久,这段时间和岳青的接触,我也断断续续的了解到了他所在的家庭,还有他发生的一些事。再加上昨天和岳战国的谈话,我艰难的理出了一些头绪。我走到岳青被关着的房间外,看着屋里的少年抱着海绵枕蜷缩在床脚,时不时抬眼观察这个毫无威胁的房间,甚是可怜。这孩子应该是个私生子。母亲一早就不知了去向,想必对于母亲而言,他不过是个用来向他的父亲讨要钱财的筹码,钱一到手,孩子便被丢给了父亲。然而对于一个由于婚内出轨而意外出现的孩子,像岳战国这样有头有脸的人物定然无法光明正大的处理这个孩子,大概出于隐秘需要,他将岳青带回了自己的原配家庭抚养。这样的家庭环境对于这个孩子来说是残忍的,自然也是不幸的。不可以露面,没有任何身份证明,也就无学可上。想必这孩子如今会写字也是下了一番功夫的。
长年软禁家中,没有朋友,没有亲人,巨大的心理压力和压抑的生活环境带给了这个孩子扭曲畸形的人生观、价值观。在这样的氛围与巨大的不安感下,这个少年最终被逼一般的激发出了他潜在的两重人格——强壮暴力的楚健华和感性柔弱的女性人格孙妹。一个像哥哥,一个像妹妹。岳青被夹在中间,内心世界得以基本满足。
然而岳青个人的满足必将导致他生活状态的怪异,岳战国发现这一状况后,将其软禁在了外面的一套公寓里,由其他人代为照看。但这样一来,楚健华的怒气和暴力开始无处释放,时间一长,便反噬一样的转移到了孙妹身上。楚健华开始看不惯孙妹的柔弱,便开始用各种手段惩罚她,以释放自己的怒火,并且手段愈演愈烈。而“孙妹”本就是由于岳青的社会存在感缺失才衍生出的女性人格,因而其存在的意义就是被保护,准确来说,是被岳青保护。
所以,想不出其他办法来保护孙妹的岳青,杀死了楚健华。
然而,连岳请自己都没有想到的是,由于楚健华和孙妹是两种性格极端的异性人格,并且由于本体扭曲的思维环境,孙妹自然不会知道楚健华和自己同出一人。因而在绝对互补的条件下,孙妹爱上了强壮有力的异性人格楚健华,并且病态的“享受着”楚健华带给自己的伤害。因此楚健华的死对于孙妹而言是致命的,所以在岳青杀死楚健华后不久,孙妹割腕自杀了。从岳青手腕的伤可以看出,本体意识应该是在孙妹死后恢复的。但本体意识的恢复不代表人的清醒,这时的岳青在失去孙妹的巨大悲伤下已经不能分清幻想和现实,于是认定自己杀了人,这才有了后来他一度报警等一系列事情的发生。
看着眼前的少年,虽已明白自己已是孤身一人却仍然不安的眼神,我最终决定帮他转院。于是岳青就来到了现在这里,和疗养院协商定制这样一套与家居环境无异的房间,无非是希望他能放松。
现在,我手中提着草莓,蹲坐在他身边,看着他死寂的双眼盯着防护门,喃喃道:“自由?... ...不,岳青不自由,岳青永远得不到自由。因为我,”我看着他缓缓扭头看着我说“我永远不会让他得到自由... ...”
我的草莓,应声落地。
第四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