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溱生
小崔今年27岁,曾经是个普通的手艺工人。
6年前,她和往常一样,下班后去了菜市场,在一个蔬果摊位前突然有了尿意。这个时候,摊位老板已经把几个西红柿装好上称,习惯性挑了一个更小的放进塑料袋:“7块,整的。”
小崔付了钱,回家的步子不自主快起来。她租的房子在医院附近一条老街道,周围是随处可见的苍蝇馆子,上楼之前,她还顺带打包了一份小面。
“呃......”
一阵匆忙的流水声后,小崔望着满是泡沫的便槽有些惊讶,
“小便也能像可乐一样出泡。”她随即苦笑,并没多想,顺手按了冲水开关。
可从那以后,泡沫尿开始频繁出现,渐渐伴随着全身的酸软,每天醒来,她觉得自己仿佛添上一夜未眠的劳累,像棉花,像气球,经不得外力触碰,却又无法自己挪动。
“你的眼睛好肿,没睡好呀。”午饭时,坐在对面的工友好奇问道。
“有吗?”她拿起手机屏幕,里面映出一张苍白疲惫的面容,“好累,最近可能感冒了,”实际上,她已经吃了一周多的感冒冲剂。
““最近觉得小便好少。”
“你是不是生病了?去医院看看吧。”
她笑了笑,没有接话,低头继续吃饭。
小崔节俭是出了名的,从小生活在小县城的工人家庭,虽然是独女,但家里生活依然不宽裕,母亲体弱多病,一家生活和医药费主要靠父亲工作,高中毕业后,她在亲戚介绍下来成都打工,工资不高,管够生活食宿还是没有问题,最近她还攒了点钱,准备换个新手机。
这样又过了两个月,厂里迎来了最为忙碌的季度,小崔开始早出晚归,生活也没有节制和规律。
这天晚上9点,白天还有欢声笑语的操作间,此刻只能听到机器运作的刺耳声。传送带以恒定的速度载着未过审核的次品,每到一个固定点,就会有人取出一个进行加工,再把之前做好的成品放在传送带空出的位置上。
不知进行了多少个循环,小崔手上的速度越来越慢,下一轮传送带来到她身旁时,她还没有完成上一轮次品加工量的50%。
“小崔,动作快点哟,早点弄完早点走!”前面的工友察觉到了传送带上物品的异常,有点着急地催促道。
小崔没有回话,额头上已经渗出汗珠,她觉得胸闷,整个人陷入极度的疲乏。无奈之下她停下了手上的工作缓慢起身,就在这个时候,一阵眩晕袭来,小崔没站稳,顺势向后仰,扑腾一下把头砸在了后面工友的操作桌上。
“啊......”
正在全神贯注工作的工友吓得惊声尖叫,操作间开始涌现嘈杂的人声,一阵慌乱中,小崔被送进了医院。
“血钾太高,快联系急诊透析!”还没在急诊待几分钟,她就被送到了血液透析室。
“怎么这么严重才来医院?”旁边的医生皱眉,熟练调控着透析机,“太危险了。”
“我怎么了?”小崔已经恢复了意识,有气无力。
“你这是肾脏的问题,病情也不止一两天了,要住院治疗,快联系家属来医院一趟吧。”
很快,她就看到了“慢性肾衰竭”的诊断证明。随之而来的是主管医生提出的两种治疗方案:透析,肾移植。这种只有在电视里才能听到的词语,最终来到了她身边。
“这么贵......”她听到父母在哀叹。父亲今年52岁,远远望去身板已经有些扭曲,他双手插腰,若有所思,瘦弱的母亲则抓着医生苦苦哀求,她的身体不好,平时声音也小,这个时候任何一个字都听不清楚。
小崔望着纯白的天花板出神,她才21岁,人生刚刚起步,虽然文化不高,但也想通过自己的努力赢得幸福生活,怎么刚走出第一步,就栽了跟头,她第一次,也是很突然地意识到自己可能活不长了。她长相平凡,性格内向,待人真诚善良,但好像从没有人注意过这点。护士在给小崔换床单时,发现枕套上有各种印记,她们以为是汗水,但那其实是小崔夜里忍不住流下的眼泪。
同病房的病友说:“换个肾就不用透析了,就像我一样,我讨厌透析。”
小崔问:“那你怎么还是来医院了?”
病友低下头:“现在这个肾是我妈给的,不太适合我,术后发生排斥了。”
小崔的父亲默不作声地收拾着碗筷,半晌,他若有所思:
“要不......我就来试试吧。”
那是一个傍晚,夕阳投过病房的玻璃窗,挣扎着散发最后的光辉,打在所有人身上,父亲那不笔直的身体迎着光,小崔看着有些刺眼。
“亲属肾移植,发生排斥的风险相对较低。”医生指了指桌上的文件,“抽完血需要一段时间才能看是否匹配。”
配型成功后,她和父亲开始四处借钱、募集筹款,不久后,小崔和父亲一同被推进手术室,完成了彼此人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异体肾移植手术。
“爸,谢谢。”某个夜晚,小崔给父亲递上一杯水,
“我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没什么追求,你好,我们就好。”
父亲接过水大口喝了半杯,晃着杯子,
“好好爱惜身体,你爹妈没什么能力......这也是,我们给你的爱。”
他的眼角挤出了褶,笑容质朴,那一刻,小崔眼睛湿润了,她觉得父亲也是一样。
手术很顺利,术后小崔恢复得很快,跟着父母一起回到了家乡的县城,在超市找了一份工作,生活渐渐步入正轨,也渐渐习惯每天要吃的药丸,以及每月一两次必须回成都的复诊。
后来,在亲戚的介绍下,小崔认识了一个男生。
“对方高中文凭,在县政府当司机,性格、脾气好,家庭条件一般,也算门当户对。”亲戚的这句话把父母说动了。很快,第一次见面,约会,结婚,算得上是一气呵成。婚后小崔搬进了男方家里住,生活平淡,也算得上幸福,除了有时候婆婆会盯着她的药盒若有所思,或许小崔早就猜到了对方的想法。
一个做过器官移植的人,能生育吗?
在这个比较传统的家庭,小崔逐渐焦虑起来,去成都复诊的频率也逐渐增多,她和丈夫找了不同的专科医生,得到的答案很统一:不是不能生,只是风险大。
“算了,我们还年轻,先不考虑这件事。”丈夫劝道,用笃定的眼神望着小崔,她却始终无法安心,丈夫虽然性格温和,但思想也传统,更不敢违背婆婆的心愿。换句话说,她自己也是被传宗接代理念浸泡长大的人,终生不育,对自己也是一种打击。
日子就这样在犹豫不绝中又过了半年,直到有一天,公公婆婆带着小崔和丈夫,一同走进了移植病房的医生办公室。
“医生,今天你必须给个话,究竟能不能生?”
小崔和丈夫默不作声,她扫视了周围的医生,他们的眼神或震惊,或同情,或惋惜,或愤怒。最后,她把目光锁定在面向婆婆的那位医生身上,那是她曾经的主管医生之一,对方似乎接收到了她恳求的目光,她在努力示意医生点头。
那位医生皱着眉,转而低头叹气,半晌,缓缓开口道:“可以生,但对母亲来说,风险很大,弄不好......命都保不住。”
“我可以试一试!”就在这个时候,小崔站出来发了声,安静的氛围显得她声音极其地大。婆婆喜笑颜开,顺势接话:“相信你们的医术,我们要求试一试。”
“医生都是故意把病情说很严重来骗人的。”公公附和道。丈夫始终低着头,看不到他的表情,但小崔却幻想着他此刻的欣慰。
紧接着,常用的免疫抑制剂更换成了另一种,每一次复诊,医生都会担忧地交代着她已经听过无数次的排斥风险、小腹日渐隆起的同时,小崔的肾功能指标也越来越差,全身酸软、胸闷和呼吸困难又逐渐出现,她开始夜夜流泪,担心自己的问题会遗传给孩子,父亲给的肾脏会保不住,自己的生命也岌岌可危。
“先用激素冲击治疗。”医生严肃道,“如果你要保住这个肾的话。”
“那孩子怎么办?”
“你现在心功能和肾功能日益恶化,再这样发展下去,孩子和大人可能都保不住。”
“我还有机会吗?”小崔看着医生的眼睛,异常镇定。
“你这是在冒险。”
“我没有退路了。”她用医生听不到的音量小声道。
妊娠33周后,小崔接受了急诊剖宫产手术,术后发生大出血,心功能和肾功能急剧恶化,签下病危通知书的那一夜,是小崔27岁生日。
弥留之际,望着流泪的家人,她虚弱到说不出一句话。
想起很久以前的傍晚,夕阳投过病房的玻璃窗,挣扎着散发最后的光辉,打在父亲那不笔直的身体上,热烈而刺眼。父亲收拾着碗筷:“要不......我就来试试吧。”
小崔把头转向雪白的天花板,感觉喉咙里似乎发出了声音:
“我把爱,还给你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