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光明媚如初
---------蚯蚓的记忆
又是周末,爸爸在阳台上拾掇他的钓鱼工具,寒冬过去,钓鱼的季节又到了。不是说每一棵中国柳的下面都有一根伸长的钓竿吗?爸爸搬出一口小缸,掀开盖子,用木棒一扒拉,成团的红蚯蚓就露了出来,是爸爸养的鱼饵。看着他怡然的神情,我不禁思绪飞扬。
我对蚯蚓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感情,只是因为他和我的生活紧密相连,它总是唤起我对逝去日子的怀念与眷恋。
今夜的月光依然照亮了故乡的庭院,照亮了故乡的田野,庭院里的柚子花在清辉中又清香氤氲。树下土里的蚯蚓一定耕耘,待明日晨曦中树根下必有一朵朵小巧的土花,那是蚯蚓吐出来的,故乡的田野上必是一丘丘的水田映着那朗月吧。
布谷声中,收割后的麦地灌入春水,犁铧翻腾,田野春气勃郁,这那都冒着泡泡,伴着泡泡和麦茬的,有许多蚯蚓浮在水面上,泡成苍白的一截一截,很快回到土壤中,肥沃耕耘过的土地。田埂上更多的伸长又缩短了四处藏而不得的还是蚯蚓,让我无处下脚。满身泥浆的水牛在水田里吭哧吭哧地捋田,一脚踩破一片天,农人们赤脚走在田埂上,脚步噼啪噼啪响,肩膀上扁担跳跃两头的绿秧,这些绿秧随着笑声抛来接去转身就停泊在水面上,很快就成行成行地站在春风中招摇。农人的裤子挽到膝盖上,腿脚终日泡在水田里,几天就成了黄褐色,怎么也洗不去,上面青筋暴露,正如爬动的蚯蚓。我的乡人啊,你们不正是耕耘在故乡田野上的蚯蚓的化身吗?
“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这是闲逸人的江南,“子规声里雨如烟,……才了蚕桑又插田”,这是劳动者的江南,是我印象中的江南。
那一年,患高血压的奶奶不慎摔了一跤,中风瘫痪在床。当时妈妈已患肾病在家休养,不得不撑着照顾奶奶。家中一时有了两个病人,暗无天日。家里总弥漫梅雨天的郁闷和压抑,一袋袋的中药从药店拎回家中,药罐子总是坐在炉子上噗噗地响,中药的气息总是飘来荡去。蚯蚓,以其明显的降压作用和治疗半身不遂的药理,走到了我的生活中。奶奶本是个要强的人,病痛的不适不便,使她想一了百了。知道不能实现后,她就时常哭号,胡闹,拒绝吃药,把虚弱的妈妈几乎拖垮。在那悲惨的日子里,我们全家是多么渴望得到帮助,可是原来经常来做奶奶的小棉袄的姑姑多日不见踪影,再也听不到她对奶奶的甜言蜜语。一些平日颇为亲密的邻居也不再造访,那时候妈妈病态的浮肿的脸上总挂着淡淡的笑意,我却总能在笑靥后看出深深的忧郁,妈妈是硬着脊梁强撑着苦难呀。爸爸也是紧蹙双眉,愁肠百结,为着生活的苦涩。我呢,在如此环境中生活,看到自己深爱的亲人都在痛苦中煎熬,我悲惶失措。而人世间的丑恶,人情的淡薄,又令我心寒。我变得沉默寡言,多少次我抱着药罐子到后园去倒药渣,望着成堆的党参地龙偷偷抹泪,然后又用平静的外表来掩饰我的哀伤和困惑。
终于爸爸发现了我的抑郁,周末爸爸忙里偷闲要带我去钓鱼。
那时没有饲养蚯蚓做鱼饵,我和爸爸顶着中午的烈日去挖蚯蚓,可总是挖到鱼不爱吃的青蚯蚓,它们脖子上的白环是那么刺眼,它们扭曲生猛活泼的样子让我厌恶。鱼儿喜欢有茶籽油味的红蚯蚓,我们在树林里寻觅无果,就去了垃圾堆旁,爸爸不顾腐臭,躬身用锄头拨去上面的垃圾,在下面潮湿黝黑的泥土中,挖出了红蚯蚓。我拿着筷子,蹲下身子,把一条条蜷曲的红蚯蚓夹到了盒子里,任由脸上汗水奔突,却有着未曾体验过的欢畅。
午后一场豪雨激荡,是一曲奔放的乐章,叮叮当当敲响。傍晚雨歇后,爸爸带我去溪边钓鱼。
我学着爸爸的样子,把蚯蚓捏在手里,感觉到它的颤动和抽搐,把它穿在钓钩上,然后站起身来将手一挥,钓丝划了一个美丽的弧线,嗖的一声飞了出去落到远处,荡起的涟漪,渐渐散去,只留白翎的浮标在水面上轻轻摇曳。带着满手的茶籽油味,我站在溪岸上,就在爸爸的身边。
骤雨初晴,灿烂的夕阳把金黄的光芒洒满大地,溪水闪着粼粼的金光,上面漂浮着落叶草梗,岸边的草丛都滚动着金黄的水珠,稍远的上游有座水坝,溪水过坝时发出的轰鸣遥遥传来,远山一片空濛……
爸爸用报纸擦了擦手,抚着我的肩,目光停在荡漾水中的浮标上,“风雨过后有阳光,你看半江瑟瑟半江红,虽然近黄昏,夕阳无限好啊。爸妈老了都不怕呀,你还年轻,我们干了这杯生活的苦酒,没问题,对不对?妈妈和奶奶都很坚强,你也很坚强,大家一起一定能熬过去!”
我凝视着溪水,看他那闪着灵性的波光。暴雨后的溪流是浑浊的,但明天后天他一定会变得清澈而宁静,他有自净的能力,他生命不息,他一路欢唱。
我的干涸的心田,渐渐滋润,皱褶干枯的心渐渐舒展,溪水潺潺,他濡湿了我的心,擦亮了我的眼。
我让自己的思绪随着溪水缓缓流淌,我听到了溪水的呼唤,鱼儿的歌声,一首歌也在我的心中冉冉升起,在昆虫的和鸣和归鸟的啁啾声中,夕阳燃烧在天边。
我记取了那个夕阳,那夕阳下蚯蚓的茶籽油味。
夕阳是辉煌的,夕阳是易逝的,诚如生命,但爱是不会老的,它留有永恒的光焰和不灭的光辉,世界就以它为养料而存在。即使现在生命的岸边只有我悄然独立,但我眼前依然是一湾绚烂的流水,水光明媚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