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被点过来的金吾卫里一个跟晏宁组成了小队,其他的散在各处。这个一起的是御史中丞的三儿子,名叫何庄,是在宫里时虽没有与晏宁常打交道,但品行是很不错的。何中丞在朝里是个能人,晏宁回朝不到一年就见证了中丞上怼天子下踩景王,言辞恭敬又义正填膺“人无知耻,胡不揣死!”
天子气昏头还叫金吾卫拖他出去“把他给老子砍死!”
不晓得中郎将为何把这何二公子调了过来。
用来跟公主殿下吵架么?
晏宁俩换值了去休息,轮值房中刚才那队也都回来了,带队的是个老兵,瞎了一只眼,悄悄地招呼他俩喝酒,“不要声张!只有一坛!”虽说护卫按例不许沾酒,但冬夜天寒,两口酒暖身倒是极好的。晏宁眯眯眼地瞅着何庄,何庄接过瓷碗来一饮而尽,晏宁吃了一惊,何庄又面不改色地接过来一碗,换个碗沿挑眉看了晏宁一眼。
这何二公子喝酒的样子晏宁看了都觉得漂亮。他的头高高仰起,青色的血管浮现于白皙的皮肤上,一截绯红暖色从玄色的衣襟里晕染出来。咕咚两声便咽下了酒液,喝得潇洒畅快。
这人说不定很贪酒。
晏宁把自己的份递给他,何庄推回来,笑说“我可不要,待会身上染了酒味就说不清了。”晏宁笑笑“有道理。”然后也爽快地干了自己的。
老兵见他俩喝了,那就是自己人啦!揽着两人往炕边走,一帮弟兄热热闹闹地玩笑起来。
不多时却有人跑过来传令,却是入夜了公主的猫儿还没有消息,此时要把府中戍卫军派出去寻觅。老兵很是惊讶,“这都入夜了还没找到么!”传令兵摇头,“公主担心得紧,吩咐调一半人出去,找到了的赏银五十两。”
刚好晏宁和老兵的队伍是要调出去的,老兵担心两人不满宽慰他俩:“公主平日里并不这样的。只是那猫儿,哎,你们不知道,是先皇后还在时送与公主的生辰礼物,自然比不得旁的。”
不过他们倒没有去成,这队刚去小公主那里点卯时,门外就通报“御史中丞到!”
晏宁悄悄给何庄眨眼,何庄整个脸都酸起来了。只见御史中丞气冲冲地走进院中,参见了公主殿下,半点客套话都没有,直截了当地说“听说公主今日大动干戈,不仅府中派出近百人,还动用了旅帅与不良人两府人马在城中游走,这是所为何事?”殿下后缀都没有了。
在场之人无不屏息。
公主端坐珠帘后:“中丞都知道我派那么多人了却还不晓得为什么?”
中丞此时一身正经衣冠,中气很足地说:“公主怎能如此耽于玩物!公主应当知道:傲不可长,欲不可纵,乐不可极,志不可满。……xxxxxxxxxxx”
公主很久没有说话,甚至等着中丞训完了一套天家仪表。场面更是静得落针可闻。
过了好一会,公主缓缓开口“说得好,但我今天不听。”
晏宁倒吸一口凉气,何庄却暗暗比了一个大拇指。
何中丞走后公主正要再派人出去,回廊外传来一阵急促马蹄声,公主挑眉“阿冽回来了?”话音未落,阿冽急匆匆从那影壁后转出来,怀中抱着的正是一只白猫儿。小公主跑上来拧起那猫儿的后颈皮,举起来在烛光下一看,是自己的猫。
她很凶地骂猫“你怎么这样调皮!跑出去就让人扒了吃掉看你怎么办!”猫儿缩着脖子,可怜兮兮地咪咪咪,叫得人心软。
阿冽还带回了那寻到猫儿的人,一个大约十岁的男孩儿,身上衣裳虽破旧却很干净,小公主问他名字,那男孩很规矩地跪下来答了“贱名苏期。”
“你是在哪儿找到月月的?”
“回公主的话,是在荣升渠边上,它爬在树上下不来时草民把它捉下来的。”
“好,”小公主说,“去领赏吧。”
管事带那孩子已经走了一阵,小公主才想起来,此时怕是已宵禁了。她问阿冽那孩子是哪个坊的,阿冽说是福合坊,梅花心细,便说不如让那孩子在府中住一晚,明日大早再回家去。现在可以麻烦巡逻的去给他家报个信。
小公主点点头,应了。梅花便出去招呼小丫头了。
“阿冽今天不要奖赏么?”小公主刚卸了钗环,披着大袍子站窗边探出头去问他。
阿冽还在站班呢,隔一条廊宽很简单地说“是属下分内之事。”
小公主把在脚边碰瓷的大白猫提溜到怀里,举起它一只爪爪“赏阿冽一壶剑南春好不好呀?”阿冽叹口气还是谢恩了。
阿冽提醒她“殿下,今日陛下派来护卫您的金吾卫已来报道了。”
小公主一愣,捂着小嘴呀了一声,“来的有晏宁是么?”
阿冽应了,示意她转个头——窗那边就站着晏宁。
晏宁听着小公主旁若无人地跟自己的心腹说话,百爪挠心。
臣能不听吗!!
“啊呀!”小公主惊了。“你怎么在这儿!”
“臣全听队长安排。”
小公主转头“你怎么把他安排在这儿!”
“金吾卫武功极好,保护殿下自然是稳妥的。”
小公主拧了眉头,“还派了谁来呢?”
晏宁道“何庄,向亦,向执,年雪。”
“年雪…”小公主琢磨,“字是生白的那个吗?”晏宁应了。
“不过这个何庄。”小公主杏仁眼一瞪,“别不是何老狗家的!”
何庄就站在晏宁那边上,晏宁忍住不笑,“是的呢。”
小公主一拍窗台,“人在哪儿!给我叫过来!”
何庄也不用叫,自己很自觉地过来了,“参见公主殿下。”
哎呀,小公主就着烛光看看他的脸,当下有些惊叹,何老狗居然能生出这样好相貌的儿子!何老狗身材有些矮胖,怎么样都不像这样玉树临风的儿子,她便问“你母亲是谁?”何庄答:“家母名讳王亦柔,从前曾是朱雀军的前锋,后来调任黔南道刺史。”
小公主默然,她似是乏了,恹恹地看了其他几个人就拉了窗回去了。
外面何庄悄悄问晏宁可否把他们调远一点,不碍着公主行事。晏宁也知道何庄心下顾忌,他们虽是圣人派过来的,初来乍到,承蒙公主抬爱,但有些什么话听见终归是不好的。或许碍着公主行事也未可知。何庄假行了个虚礼,玩笑说“拜托世子了,回头咱们几个请你喝酒。”
隔日晏宁跟阿冽商量,阿冽应得很快,但直言公主本来是有两个近侍,另一个上月去了蜀地暂没有定下归期,问晏宁是否可以暂充这个近侍一段时间。
这可给晏宁挖了个坑。他与天家还有几分血亲,旧年又是公主亲王兄王姐的好友。似乎是当下最合适的人选了。晏宁思忖,总觉得有几分曲折想不通,怎么就把自己套进去了呢?
小公主在殿中看文书,阿冽进来附耳向她禀报了几句话。小公主的面上迅速地扬起了一点笑意,松花梅花见她的笑脸心下也了然,小声地贺道“恭喜公主。”
小公主微笑着“你们日后定要谨言慎行了。”
“婢子明白。”
因今日是何庄母亲的生辰,何庄便向公主府告了假。他母亲生辰素来只有家人在一处聚了,何中丞今日亦已妻子生辰的理由推辞营业,因此宅邸也并不热闹。他一进家就往阿娘屋里奔—因他阿娘早年心悸,所以不愿意跟鼾声如雷的阿耶一屋睡,小时候阿耶还抗争过一段时间,最后还是自己委屈地挪去了偏房。
阿娘已经起来了,迎到房门口接他“我的儿,跑那么急,院子外都听到你脚步声了。”
何庄眉眼生得很好看,眉梢带一点红,有春江潮水之色。如今一看是随了他阿娘。只不过何庄要更加柔软,而他阿娘带有三分肃杀之色。
阿娘是应当比他有气势的,当年她随朱雀军南北征战二十年,不需马革葬尸骨。这些埋在骨子里的印记并不可能被时光磨灭。
“在公主处轮值觉得如何?”王亦柔给他围上一袭披风,问他。
何庄点点头,又摇摇头。“公主问我阿娘是谁。”王亦柔手一颤。何庄问“阿娘怎么了?”
“然后呢?”
“我说了,娘亲从前是朱雀军的人。”何庄努力措辞,想要个合适的词语来形容丹荣公主的神色。有些疑惑地说“公主好像有些难过。”
王亦柔给何庄系好了披风,叹了口气。“你不晓得。”
“你不晓得,十五年前朱雀军陷蜀地,前锋营几乎全军覆没。”何庄握住王亦柔的手,感觉到阿娘微微地颤抖。“对不起阿娘,我不该说的。”
“无事,”王亦柔勉强笑了一下“这件事一直是先皇后毕生之痛,下一次不要在公主殿下面前提了。”
何庄轻声应了。宽慰道“怪我不好,今日这样的好日子乱说话,阿娘要罚我呀。”
王亦柔摸他头“回头罚你抄书。快去前厅见你父亲,不然他等久了又跟我吃醋。”
何庄笑着说“我忘了跟你说了阿娘,昨晚阿耶跑去训公主殿下,你猜怎么着了?”
何庄就把昨晚的场面向母亲描述了一遍,惟妙惟肖地学着“你说得对,但我不听。”王亦柔掩口笑说“公主真是学了先后十成十,从前先后也这样驳过你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