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写不长
这次会谈是比较高效且成功的，大纲也讨论通过，最后约定，两周后我方交出四集剧本。
会议结束后，对方领导率领一众人等，执意要把我们送到电梯口。大家谦让着往电梯方向走去，将近一米八的老陈，执意要搀扶年龄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对方领导。对方一再推让，他一再坚持，越谦让，他越坚持。最后，老陈胜出。
老陈像搀扶着一位百岁老人一般，低着脑袋、微躬身体，小心翼翼地走向电梯，周遭的人们都不再说话，脸上挂着心照不宣的微笑。我觉得时间仿佛停滞，一百米的距离愣是被他走成了一百公里。
我发誓，如果下次再跟他一起开会，我就食物中毒。
回到公司，已过六点，向永远不开心的老板汇报完这让人开心的项目结果。老板脸色阴沉地点点头，分配我俩各自负责两集剧本，一周后交稿。他建议我们在家写，因为公司环境太吵，而且如果加班的话，晚饭必须自己买单。
这漫长的一天终于结束了，可老陈偏偏还不放过我。他紧跟在我后面走出公司，声称要和我一起坐地铁。他明明就住在公司附近，每天走路上下班的。
看完他今天下午那跳梁小丑般的种种表现，我累得实在不想再与他交谈。他却兴致勃勃，在拥挤的地铁中，他用胳膊肘捅捅我的肋叉骨：“你知道我家的经济条件有多好吗？”
我看他一眼，心想：关我屁事！
他继续自说自话下去：“有多好呢？嗨，我就不具体说了，反正是非常好。上周我下班，一开门，我老婆来了，正给我做饭呢，我问你咋来了？她说我坐飞机来的。哈哈哈哈……”
“我在原单位写的小品，是最受欢迎的。每次试演的时候啊，我都坐在观众席上，拿个小本子观察着，哪个包袱出来的时候，领导和观众没笑？哪个笑得效果最好？笑了多长时间？我都记着，回去我连夜改，哈哈哈哈……”
他为什么总爱跟我分享秘密呢？是因为我腼腆、不会当面拒绝？或者是因为我从不像别人那样当面嘲讽他？可是老陈，在我心里，比他们更加瞧不起你，也更加可怜你。
我认真地研究着头顶斜上方不停闪烁的小绿灯，我知道，老陈真正想说的话，正通过一道道试探的关卡，向我疾驶而来。
果然，他又一次凑近我，在报站声中，大声说道：“我要跟老板要求，给咱俩署名，稿酬另付。”
我心中涌上一阵惭愧，不管怎样，老陈是想着我的，而我有些太小家子气了。
我正视着他，跟他说：“这事儿太冒险了，还是不要提，咱们就当作一个锻炼机会。”
他连连摇头：“你太年轻了，你不知道，现在不提，以后就没机会了，现在正是他用咱们的时候。”
因为感谢他的提议，所以在嘈杂的地铁里，我提高音量一再给他分析形势：
一、这个项目没有难度，把老板惹恼了，他随时可以踢咱俩出局，另找编剧来写；
二、入职的时候，也说清楚了，咱们现在是实习期，实习期间没有稿酬，没有署名，咱们是同意了才来上班的，现在推翻，是不是不讲信用？
我不好意思说明第三个原因：老板对你的实力几何，早已心知肚明，明知你挑不起这付担子，正想借此机会把你扫地出门呢。
天知道，老陈哪里来的自信。他看着我，一付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做事要灵活，都像你这样，是没有活路没有前途的。你只管写你的剧本，这事儿交给我来处理，你就不用管了。”
“老板这人不是善茬，你应该谨慎行事。”
“切～”老陈一脸不屑：“当初我是不想来的，我在原来的单位有自己的办公室，比这个车厢还大。”他环视四周，人太多没办法张开臂膀，只好用目光替代一下：“是他通过朋友一再请我，大半夜的还给我打电话。我寻思着，来北京开开眼界，多认识几个朋友也好，这才答应来的。没想到来了是这种条件，他当初承诺单独给我一个办公室的，还说让我当副总，你看看，现在……哎，不多说了，是他不仁在先。”
“好吧，如果你一定要提，就提你自己的好了，我就先不参与了，我以前没有作品，没有什么资历去跟老板谈条件的。”我补充道：“我建议你先把剧本写好，再去跟他谈，增加自己的筹码。”
“那当然，我也这么想的。”他欣慰地拍拍我的肩膀。
接下来的一周，我陷入了昏天黑地的写作状态中。只要让我写，我可以不吃饭不喝水不睡觉，直到再也写不出一个字。把成稿点击”发送“给老板之后，我用仅存的力气爬上床，睡了十二个小时才醒来。
第二天，我早早来到公司，看到了运筹帷幄的老陈。他来得更早，正专注地看着电脑屏幕。
“写完了？”他问，我点点头。
“太好了，我一直替你着急，你先发给我，我一起发给老板。”
我诧异地说：“我昨天写完后就发给他了，你没发吗？”
他倒吸一口冷气：“你怎么这么傻，不想跟他谈判吗？还没谈就交稿，你现在一点儿机会都没有了。”
看来我那天在地铁上的话都白说了，他根本没把我对他的叮嘱放在心上。
在没有任何噪音地干扰下，我再次告诉他：“不必考虑我，你自己去谈就可以。”
他惋惜地摇着头，嘴里嘟哝着：“太年轻了，哎，太年轻了……”
“你写完了吗？”我岔开话题。
“还差一点，手上欠缺一些资料，我需要再核实，你也知道，创作必须要严谨，最近我的电脑还出了点问题，不过，用不了多长时间，很快就会完工的，顶多拖到明天……”
以我对老陈的了解，这些话传达的信息就是：没写完，还早得很呢。
我不再理会，回到办公桌前，忙自己的事情。老陈在座位上显得焦躁不安，几次站起来又坐下。在犹豫了好长一段时间之后，终于，我看他拿着几张纸，敲开了老板的门。
我走进会议室，那里离老板的房间最近。我听见老陈正戚戚喳喳地说着什么，听不清内容。稍后，我听见三个字，真真切切的，是老板的声音：“不！可！能！”
我知道，事情的进展如我所料，老陈这次是走定了。
那边，老陈还在不舍弃地说着，老板显然已经抓狂。我听见刺耳的椅子腿摩擦地的声音（老板不舍得买办公转椅，我们坐的都是折叠椅），老板站起来了，大吼道：“妈的，给我下套，不想干就滚！”
我真替老陈捏一把汗，他带着一个梦想而来，却不得不碰壁而归。
终于，他们出来了。老板气势汹汹地走在前面，老陈面无表情地跟在后面，办公室里的人们一副看热闹不怕事大的表情。
他们径直走到我的办公桌前。
“你，马上收拾东西，走人。”老板傲慢地俯视着我。
那一瞬间，我如坠云里雾里，不由地张开嘴巴，看看老板又看看老陈：“什么意思，为什么走人？”
老板脸颊两边的肉球直哆嗦，看来他真被气着了。上次大鸟通宵加班，让他报销三十元的打车费时，他也是这样可怕的表情。
“甭废话，再晚一会儿，我让保安来收拾你。”老板用一根手指指着我，眼神中全是蔑视。
我大吼一声扑上去：“你他妈说清楚……”
老陈拦着我，义正严辞地说道：“这孩子，怎么没大没小啊……”
他招呼着身边的同事：“你们，都过来，拦着点......”
我看着他，突然全都明白了，依他见风使舵的本事，他跟老板谈判时，一定把要求署名和索取稿酬说成是我的主意，而他只不过是中间一个无辜的说客。谈成了，他也得利；谈崩了，他顶多被骂两句，被开除的厄运并不会央及到他。
而且，被成功激怒的老板，显然已经忘记，他最初是想借这个项目让老陈走人的。老陈成功地转移了他的注意力。
老陈说得对，我太年轻了，他也并不像我想象中的那样傻。在国企单位混迹了这么多年，他早已练就了一套适合自己的生存逻辑。
我虽然一直都想离开公司，但从没想到是以这种方式。
那天，我从公司出来，手中只握着一个笔记本（不是电脑）。走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身边的人们衣着光鲜，他们看起来都很快乐，根本不在意我的忧伤。
Endless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那是真的欺骗了你
文 | 写不长
图 | 据C00协议引自网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