兼听则明,偏信则暗
我从七岁开始写作,故事里的人物都是白皮肤、蓝眼睛的,常在雪中嬉戏,吃着苹果。他们也常喝姜汁啤酒,虽然我当时完全不知道姜汁啤酒是什么东西,但我所读的那些英国书中的人们常喝姜汁啤酒。我一直写着这样的故事,当时我住在尼日利亚、从来没出过国、没见过雪、只能吃到芒果。
小时候,我的家中有一位男仆Fide,父亲告诉我他来自一个非常穷苦的家庭,母亲会时不时将山芋、大米还有我们穿旧的衣服送到他家里。我对Fide和他的家人充满了怜悯。后来我去Fide家拜访,她的母亲拿出了一个精美别致的手工草篮,我当时完全被震惊了,因为他们在我脑中的印象,只是一个字——穷,与类似“精美别致”的词汇没有关系。
19岁,我读大学,当时的美国室友惊讶地问我是从哪里学得一口流利的英语,当我说这是尼日利亚官方语言的时候,她的脸上写满了茫然。她还问我是否在听“部落音乐”,但我其实在听玛丽亚·凯莉。我猛然意识到,在她见到我之间,就已经对我充满了怜悯,因为她的脑中有一个关于非洲的单一故事,一个充满了灾难的单一故事。
当我以一名非洲人的身份在美国度过几年之后,我开始理解那位室友当时的反应。如果我不是在尼日利亚长大,如果我对非洲的一切认识都来自于大众流行的影像,我相信我眼中的非洲也同样是充满了美丽的地貌、稀奇的动物、以及一群难以理解的人们进行着毫无意义的战争、死于艾滋和贫穷……
我们在一个个的故事面前非常脆弱,易受影响,我本人也如此。几年前,我去墨西哥,当时美国的政治气候比较紧张,关于墨西哥人的故事源源不绝,讲的都是欺诈医疗系统、偷渡边境之类的事情。而当我看到墨西哥人真正生活的时候,我非常惊讶,也很羞愧,因为我的意识在这之前完全沉浸在媒体上关于墨西哥人的报道,以致于他们在我的脑中幻化成一个单一的个体——卑贱的移民。
说到单一版本的故事,就不能逃出“权力”这个话题。每当我想到这个世界的权力结构时,都会想起一个伊博语中的单词“nkali”。它可以被翻译成“比另一个人强大”。就如同我们的经济和政治界一样,这里所讲的故事也是建立在nkali原则上的:故事是怎样被讲述的、由谁来讲述、何时被讲述,都取决于权力。
巴勒斯坦诗人Mourid Barghouti曾经写到:如果你想剥夺一群人的权利,最简单的办法就是讲述一个关于他们的故事,并且从“第二点”开始讲起。比如从印第安土著人的弓箭讲起,而不是英国人的侵占;比如从非洲国家的失败谈起,而不是殖民者的瓜分。
我有幸福的童年,但我也有在难民营中死去的祖父。年少的我也曾目睹果酱从早餐桌上消失,随后黄油也消失了,面包变得无比昂贵,牛奶需要限量。但这些故事都塑造了我,任何一个断章取义的故事都简化了我的生命历程,将其中一个故事转变成了唯一的故事。
故事很重要,多重性的故事更重要。故事一直被用来剥夺、中伤,它本可以赋予人力量与人性。故事可以击垮一个民族的尊严,但也可以修补那被击垮的尊严。
美国作家Alice Walker曾为她那些搬迁至北方的南方亲戚们推荐了一本书,一本关于他们已挥别的南方生活的书。“他们团团坐在一起,读着这本书,一种天堂因此而被重拾。”我想以此来结束我的演讲:当我们拒绝单一的故事,当我们认识到任何地方都没有单一的故事时,我们将重拾一份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