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学校里有个植物标本园,实际上就是一座小花园。园子不大,但亭台水榭,草木花鸟一应俱全。白日间游人熙来攘往,尤其到了周末的时候人流简直比得上一些热门景点了。我喜欢园子里远离科研和学业的那点轻松氛围,却又对来往行人纷纷扰扰望而却步,于是只好等天黑了再独自一个人进去漫无目的地散步。
晚上的植物园褪去了白日里热闹的花红柳绿,只在微光中显露出黑的剪影,四无人声,只有那些剪影摇摇晃晃像是在发出某种旋律,模模糊糊晃进人的心里。有一年冬天,天气格外冷,却也格外晴朗,若是恰好逢到初一十五,那园子的上空就会推出一轮明晃晃的圆月。银白的月光散漫在凛冽寒风之中会凝出一种固体的质感,像冰,也像铁。在这月光下散步难免有凄冷寂寞之感,于是我常常戴上耳机听一点什么,渐渐地也就养成了一边散步一边听书的习惯。不知不觉几年光阴过去,在这植物园的夜色中我也听完了不少书,在最冷的时候听《红星照耀中国》,听着听着冷风中的刃似乎也就融化了;在最落寞的时候听《我与地坛》,好像这园子至于我就像地坛之于史铁生,一草一木都能带来妥贴的安慰;后来随着课业结束,论文写毕,事情不像原来那么多了,我就开始听《红楼梦》,只是《红楼梦》有点太长,大观园的故事还没结束,我和这植物园的故事就结束了。曾经我漫步在这园子里的时候常常想,要是我不是学校里的学生,只是一个远道而来的游客该多好,不用操心组会,不用操心毕业,只需要享受旅程。现在当我真正离开了那座园子,午夜梦回,却又在想,要是我还是一个学生,还能留住这园中的青春岁月该多好。人嘛,总是一边朝前走,一边眺望着那到不了的彼岸,因为到不了,所以总觉得那儿是最美的。
巧的是现在租住的房子附近也有一个全天开放的公园,我于是沿袭了从学校里带出来的习惯,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到这公园里跑步,听书。这园子比当年的植物园大得多,也许有点儿太大了,稍不留心走错了路,就不知身在何方,只能打开导航寻找回去的路,走过好几次才渐渐熟悉起来。到了夜晚,一切都静下来,视觉也受到限制,嗅觉就变得格外敏感起来。当我第一次踏入这公园时,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时初夏的樟树发出的幽香,那香味本该是淡淡的,但在那公园里却格外浓烈。再往里深入,又能嗅到水面上刮来的水草的气味,那气味里浓缩着关于海的故事。在公园的一角有一畦油菜,可惜我到这园子来的时候花已经谢了,只剩下一串串饱满的子实压弯了枝条,在夜空下恣意坦荡地生长着,散发出油菜那种略有点发冲的厚重植物气息。这纷繁复杂的气味很容易将意识淹没,让人不知走到何处,等到猛然回过神来,可能会停在一只刚刚从草丛里溜到大路上的小刺猬面前,彼此都吓了一跳。总之这夜晚的公园虽然安静但并不衰败。只有一次这安静被打破了,那天我刚刚跑完步停下来,就听到一声凄厉的哭号,好像一只受伤的野兽,循声走近前去,才发现是一个女人在哭,哭得撕心裂肺。不知道她遭遇了什么,不过我想,她既然选择在这个时候到这空荡的公园里哭一场想必是不想被打扰的,我于是默默走开了。这城市虽大,真正能让人不被他人目光干涉,痛痛快快哭一场的地方实在是不多的。更多的时候都被滚滚人潮裹挟向前,走得精疲力竭,哭都没有力气,只能挤出几滴眼泪掉在坚硬的柏油路上,很快就被蒸发得看不到一点痕迹。
有些时候觉得,虽然生活在城市里,但反而活得像游牧民族,居无定所。只是牧人逐水草而居,我们逐工作而居;牧人放牧牛羊,我们养活自己。虽然在城市里不必忍受风刀霜剑,日晒雨淋,但在水泥盒子里也少了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少了一点与直接同这世界相遇的触感。于是总忍不住趁着夜色走到一个又一个园子里去,独对那亘古不变的苍茫夜空,默默诉说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