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火烧了一天一夜。
昔日繁华无比的庭院上空浓烟弥漫,缭绕十几个时辰,经久不散。
此刻,火势渐弱。焦黑的废木堆里,少女从母亲满是烟尘的尸体下奋力爬出,黯淡的眼神犹如一口枯井。
她勉力坐起身。极目之处,“第一绸缎”的牌匾还在,其中一角无力地悬在残破不堪的门额上,似是嘲弄地摇摇欲坠。
她在笑,笑得寒凉,笑得透骨。
这场大火结束的不只是夏家所有人的性命,更是烧尽了夏家百年来的基业和她那天真无邪的年少。
她摸摸身上,只剩下平日里随身携带的两件物什,一面琉璃镜,和,一把刀。
呆滞良久,终于,她举起了那把明晃晃的短刀。
【一】
晌午十分,景渊忙完绸缎庄的生意,午膳都不及吃,就一脸倦容倒在藤椅里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被后院一阵叫喧声惊醒。丫鬟翠儿急急忙忙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道:“大少爷,您快去瞧瞧吧,少夫人又发疯了。”
他眉心一蹙,好端端的,最近是怎么了?
半年前,在老夫人的张罗下,景家绸缎庄的大少爷景渊娶了成家的女儿成裳。虽说是生意场上的联姻,二人感情浅淡,但终究相安无事,不想,猛不定出了这门子事。
匆匆赶到后院。房门四开着,不时飞出些杯盘瓷器,在空中画个优雅的弧度后砸在地上摔个粉碎。
他放慢脚步,却见屋子里面一片狼藉。能撕得,能摔的,都被撕烂,摔碎。年轻的少夫人青丝散乱,满脸泪痕,跪在墙角对着虚空疯狂地磕头,用力之极竟生生磕出血来,口中还惶恐喊道:“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他终是看不下去,走过去扶住她颤抖的双肩。
她一愣,一下子扑进他怀里,啜泣着:“有鬼,白色的女鬼……”
他心尖一颤,扫视整个房间,一时有种不详的预感。
晚上,景渊将弟弟景深叫到书房。
“查出什么了吗?”景渊停搁了手中的笔。
景深递上一面做工精致,雕刻着繁复花纹的琉璃镜:“听说,大嫂就是在用完这个后失控的。”
他看着弟弟手中的东西,愣怔。
如何不认得,这明明是三年前,他送给夏萤舞的礼物,可她早在一年前就死于那场火灾了啊,琉璃镜如何出现在这里?
“啊!”突然,景深大叫一声,扯住景渊的衣袖:“哥,你快看,真的有鬼。”
窗外花香四溢,金猊兽香炉溢出的袅袅香烟,散发着莲花特有的香韵,不由得让人迷离恍惚。
景渊盯着莹亮的镜面。他看到,镜子中自己的脸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幅模糊的影像。天呐!果然如弟弟所说,熊熊的大火中,一个看不清面目的白衣女子披头散发,手中握把锋锐的短刀,样子狰狞可怖。
“啪”,景深不觉手腕一抖,琉璃镜应声落地。娇脆的镜子哪里经得起这般摔腾,眨眼间便碎裂成无数残片。
“哥,快看,镜子里有白色烟雾散出来了。”
景渊突然双腿发软,颓然跪地,一年前的一幕幕仿佛又近在眼前。
第二天,天刚亮,景渊就听到弟弟兴奋的声音。
他披件外衣,刚踏出房门,整个人就僵住了。假山下,老夫人搂着怀里眉目娇俏白衣女子不住地嘘寒问暖,女子表情悲喜不定,泪眼盈盈。
景深跑过来,声音里有压抑不住的喜悦:“哥,萤舞没有死,一年的那场火灾她竟然被高人所救。”
他根本没有听到弟弟的话,呆呆望着朝这边看的萤舞,仿佛又看到了一年前,记忆中那个夜黑风高的深夜。
彼时,景渊围着夏家的庭院,将硫磺一点点洒下。然后,他拿出准备好的火折子,点燃。在一抹残酷的笑容中,火折子闷声落地。瞬间橘红色的火苗犹如暗夜里的妖灵一跃而起,大火顺着风势烧了起来。次日,当他再回到这里时,偌大的夏家只剩下断壁残垣,他看到一具烧焦的看不清面容的尸体,尸体上放着一面做工精致雕刻着繁复花纹的琉璃镜。
他如何告诉家人,他是亲眼看到夏萤舞死于那场他制造的大火呢?
初阳熹微,白衣女子朝他款款走来,柔美的腰肢,莹亮的眉眼,宛如一朵清香白莲,红唇起处无限妩媚。
“景渊哥哥,还好吗?”
【二】
景夏两家原本同营绸缎生意,夏家一向享有“第一绸缎”的称号,景渊和萤舞更是指腹为婚。萤舞自小伶俐惹人,老夫人对她亦是疼爱有加,打心眼里认定了这个儿媳妇。若不是夏家一夜之间发生这等大事,只怕她早已是景渊枕边的人了。
此刻,看到她安然无恙地回来了,老夫人一时喜极而泣,忙让景渊张罗一桌丰盛的酒席,为她接风洗尘。
他沉默良久,低声应道:“是。”
虽然,他知道这个萤舞极有可能不是人。可是,他不能说,他什么都不能说,他不想一辈子吃牢饭。
饭桌上,老夫人不停地往萤舞碗里夹菜,问她,那场大火怎么回事啊,她如何从火里逃生啊,恩人是谁啊,之类之类的话。
还不等萤舞说话,一旁的景渊赶忙制止道:“娘,萤舞刚回来,您怎么老提这伤心事。”
老夫人忙掩口:“哎呦,你看我,越老越糊涂了,这等旧事不说也罢。不过,既然萤舞回来了,你们的婚事还是尽早办了吧,正好近来成裳身子不好,也好冲冲喜。”
一语出,满堂寂静。
萤舞犹豫着,目光飘向斜对面的景深,悲戚而绝望。
景深夹菜的竹筷在空中顿了顿,收回来时,不小心脱了手,“啪”地掉在地上,一声脆响。她下意识低头,俩人之间明明隔了景渊,一个人的距离,却依然感觉眼睛酸胀,似乎被溅起的粉尘迷了眼,呛了鼻。
“放心,景家不会亏待你的。”老夫人看萤舞为难的样子,以为她怕自己孤苦伶仃,受人欺负。
萤舞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最终化成一个无奈的苦笑。
他和景家兄弟一起长大。景渊性格孤僻,大部分时间喜欢躲在书房里,偶尔见上一面,也是沉默寡言。即使有婚约在先,萤舞还是无可自拔地喜欢上景深,他爱憎分明,喜怒行于表,相对于景渊,给人一种更加真实的感觉。
小时候,挨了骂,她总会一个人躲起来流眼泪,而景深就会大街小巷地找,喊她的名字,那个时候,她伏在他的肩膀上一边抽泣,一边咧嘴偷笑,胸口有一簇小火苗轻轻跃动,又好像后山的那汪山泉溜进心里,清冽甘甜,流经之处飞花潋滟。
如果没有那场大火,或许她会反抗到底,可如今,仇恨以让她失去理智,失去挣扎的力气。
婚是三天后结的,匆忙却不草率,裁新衣,发请柬,样样慎重妥帖。
洞房之夜,丫鬟皆数退下,房间里只剩下一对新人,相对凝眸。红烛摇曳,喜字招摇,本是无比欢愉喜庆的时刻,景渊心里却压抑得很,说不出什么滋味。
“你,是人是鬼?”犹豫再三,他还是问出了这句憋在心里很久的话。
她笑:“哈,天底下哪有这样怀疑娘子的夫君呦。”
他不予理会,继续追问。
“那么,你说呢,我是人,还是鬼?”她反问,灼灼的目光显现出浓烈的恨意。
他一怔,避开她的眼睛,沉默良久,道:“忙了一天,你也累了,早点休息吧。”
说罢,他转身离开房间,朝书房走去。她没有阻拦,对着他模糊的背影,冷笑道:“好戏开始了。”
【三】
一晃,半月过去了。
说来也怪,自从萤舞嫁进景家,不仅成裳的疯病不再犯了,就连生意也蒸蒸日上。
景深帮着景渊打理着绸缎庄的生意,一天下来,累得连话都不想说一句。萤舞只有在晚餐的时候才能看见他,每天,他只要看她一眼,她就满足一分,心也便狠一分,她告诫自己,为了九泉之下的父母,为了景深,即使毒药,她都甘之如饴。
这日,饭桌上,景深说:“哥,昨天来了个姓陈大客户,说要订购我们的绸缎,一出口便是咱们一年的营业额呢。你不在,这么大的生意我不好做主,就让他今天再跑一趟。”
“这么大的生意,可要小心些。”老夫人叮嘱道。
景渊答应着,匆匆扒两口饭,急急离开了。
自从那晚之后,景渊每夜都睡在前院绸缎庄里,老夫人责问起来,也只推脱说身体不舒服。她见萤舞每日安安稳稳,也不是什么小气之人,便也由着他了。
晚间,萤舞看到几个人抬着重重的箱子,进了库房,细细询问下,原来是那位姓陈的客户送来的货款,整整两箱白银,真真不是个小数目呢。
这样想着,嘴角又浮起一抹似有又无的笑。
日子又一天天过去,中秋将近,天气越发薄凉起来。
这日,景渊刚从外地收账回来,便见成裳一脸污浊,没命地哭喊:“翠儿!翠儿!”
成裳说,昨晚她亲眼看到一个白衣女鬼,抓了翠儿投进了院里的那口水井。
未完待续
本文发表于《预见遇见》实体杂志2015年版第二期,版权所有,未经许可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