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似乎都十分顺利,那批手册提前一天完工,我和林雨一同坐着孙师傅的面包车,把打包好的一万五千本手册送到了客户那里。我随便挑了一包,又来到了那个企划部,几天前催我赶快做活的人满脸笑容地把它拆开,然后对其他人喊了一声:“手册到了啊,你们一起看看有没有问题。”
话音刚落,满屋子人便鸡飞狗跳地凑了过来,像是饿了几天的难民,看到了救灾粮食。他们一人一本地拿着手册,一页一页地翻着,我侧着头,对林雨耳语道:“上次也是这帮人,没有一个愿意看样品的,现在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我还没说完,一个人把手里的册子举得老高,大声喊道:“这印得有毛病啊!”
我连忙抬头向他望去,两步走到了他身前,问:“哪有毛病?”
那人低着头,用一根手指点着册子的一页,说:“这一面是三楼的货品,怎么跑二楼前面了?”
我的头有些发胀,把册子从他手里抢了过来,盯着那些快要背下来的图样上下来回打探,说:“当初发给我的设计稿就是这样的啊!而且你们也不标注页码,我做完样册后也没人签字,这怪不得我吧?”
最初和我对接的人插话说:“你这什么态度?印错东西了还把责任推给我们了是吗?我告诉你,我们领导可出差回来了,他要是看到这个,准得翻脸,趁他还没来我们这,你们赶紧拉走这批册子,回去立马重做,明天活动前让我看到新的!”
我感觉胸口里面窜上来一股火,顺着嗓子,一直烧到了眼珠,耳朵里面嗡嗡作响,仅存的一点理智告诉自己,别骂人,只要那些话一出口,林雨就完了。我咽下了几口恶气,问道:“重做?你再说一遍?”
林雨使劲地拉着我胳膊往门外走,她一边拽着我一边对那人说:“实在抱歉,我们回去赶紧研究一下怎么处理,一有信儿了就马上告诉您!”
企划部门关上后,我清楚地听见那个人的话:“他刚才让我再说一遍?这人智商有问题吧?我说得这么明白听不懂吗?”随后,屋里面是一团大笑。
我们把一万五千本手册拉回公司后没多久,富总就从别处驱车赶来。他一进屋便开始问:“怎么了?还是出错了?谁的问题?是林雨没交代好还是设计拼错版了?”
我面无表情地回道:“是客户那边发过来的设计稿有问题,现在赖到咱们头上了。”
他皱着眉头贴近我又问:“那和咱们没关系了?签字的样册呢?还找得到吗?”
我叹了口气,没出声。他追问:“怎么了?说话啊?丢了?”
我说:“样册上没签字。”
富总大声说:“没签字?这怎么行?林雨还是没经验啊,这么重要的事都忘了!”
我说:“是我把样册带过去的,他们说领导不在,所以没签。”
富总在原地转了个圈,便秘一样地看着我,用手在桌子上拍了三下,说:“小南啊小南!你糊涂啊!这种事你过去干什么呢?你知不知道自己还在考察期啊,这让我怎么和秦总交代呢?”
我仍旧是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回:“我去说就行了,大不了继续扣工资呗。”
他又俯下身子,小声对我说:“你现在逞什么能?你真是把我的计划全给打乱了!我得想办法保全你,这个项目有几个设计参与了?”
我回头望了望那三个豆包,说:“现在难道不应该抓紧时间想办法怎么弥补这一万五千本手册么?”
富总抢着说:“你明不明白,不找个人定罪,就没法继续干活!”
这时林雨又给我打来了电话,我刚要接通,蔡总突然站在楼梯上,喊道:“小南,你来一下。”
我看着手机上林雨的名字,犹豫了几秒钟,关掉了屏幕后便赶快奔向二楼。我来到蔡总的办公室后,裤兜里的手机就一直在震动,我知道这一定还是林雨,可眼下蔡总正在屏气凝神地看着我,像只青蛙在盯着一只蚊子。我把情况和她讲了一遍,她只是耷拉着眼皮,说:“你去想办法吧,我把富总叫走。”
下楼后,我把部门里三个设计叫到一起,问他们有没有什么主意。一个人问我:“主意还真有一个,但我想先问你,这次你是为了泡妞还是为了公司?”
我问他这和那该死的手册有什么关系,他说:“要是泡妞,我们就帮忙,要是说为了公司,我们就当没这回事。”
我说:“泡妞。”
只见他把手里快摆弄烂的手册又翻开,拿起钉器把它拆散,抽出了有问题的那一页,将它反着对折了一下,再插回原来的手册里,接着用订书器再装订好,最后伸手递给了我。
我连忙翻开去看,问题果然解决了,豆包还真管用了。
正在我准备给林雨回电话时,她一把推开了我办公室的门,气喘吁吁地问:“你怎么不接我电话?都快急死我了!”
我随手把门关上,冲她淡淡地笑了笑,让她坐在椅子上休息一下,回道:“刚才这特别乱,好几十人找我问话,现在这...”
“我重要还是别人重要?”林雨打断了我的话,抬着头,可怜巴巴地望着我。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搞得不知所措,愣了半天才说:“当然你重要了,所以我才忙着解决这一万五千本手册啊。”
“我跑到这来不是问手册的!这项目我不要了都行!我就想知道你是不是不打算理我了?”林雨又抢着说道。
我盯着她那双来回颤动的眼睛,看见几根睫毛粘在了她的鼻尖,人中上挂着几滴小汗珠,泛着亮光的嘴唇,一张一合地呼扇着,整个人像蜡像一样动也不动。我突然很想弯下腰去亲吻她那张不断送出热气的小嘴,可我知道这只是一个荒唐的想法而已,况且,这里是公司啊。
我犹豫了一下,伸手轻轻地摸了摸她凌乱的刘海,说:“瞎想什么呢,傻丫头。不管出了什么事,也不会不理你啊!”
林雨终于露出了微笑,两只眼睛又挤成了一对蝌蚪,嘴里露出了一排小白牙。她又问:“那这批手册还有救吗?”
我说:“有,就是会很麻烦,而且我不知道能不能在明天完成。咱们现在得准备一些起钉器,还得多找些人来!”
于是,我把那个方法告诉了她,我们决定带着手册再去印厂,因为那有一台装订机。我们本打算叫上几个快印店的人帮着一起修补,然而富总却说这些人还要赶着做其他的活,动不得。我又让林雨去求助秦总,心想毕竟是她的老姨,总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外甥女受苦受累吧。不曾想秦总的回复竟是如出一辙,说厂里的工人也有自己的安排,不会随意改动的。林雨无奈地说:“你看,没错吧,我们就是很远的亲戚而已。”
孙师傅把我们和那一万五千本手册放到厂里后,就连忙开车回市里了。我望着眼前这座用纸堆成的小山,对林雨说:“今天晚上你回不了家了。”她竟笑着说:“没事,你别在半夜时把我自己扔这就行。”
我用推车把那些手册挪到了厂房的办公室里,又腾出一张大桌子,从兜里掏出了两个起钉器,把它们扔在了上面,鼓着嘴长长地吹了一口气,对着林雨说:“开始吧!”
不到半个小时,我的手指就被起钉器磨得生疼,只好左右手来回换着用。于是我起身把林雨手中的起钉器夺了过来,对她说:“咱们分配一下任务,我负责起钉,你负责翻页对折,好吧?”
她低着头噢了一声,随后又问我:“那你岂不是很吃亏?一直干力气活。”
我笑了笑回她:“没事,谁让我皮糟肉厚呢,哪像你这细皮嫩肉的。”
她吐了吐舌头,便开始折起页来。厂里的夜晚,又静又冷。起初,我们还一边干着活,一边随手擦着汗,后来便都开始打起了哆嗦。我从库房里找出了两件旧工服,披在了林雨的身上,她嫌这工服上的味道难闻。我抬眼瞧了瞧那挂在墙上的表,说忍着点吧,一会就闻不到了,离天亮还早着呢,总比在这被冻成冰棍强吧。
到了凌晨,困意逐渐来袭,我们都有些支撑不住,可眼下却只修补了两千本手册而已。不一会,林雨起身说要去厕所,她出门后我便一下子趴在了桌子上,后背传来一阵酸痛。还没等我把桌子捂暖,门又被她推开。我抬起头,纳闷地望着睡眼朦胧的林雨,她说,厕所太黑了,陪她一块去吧。
我举着手机,朝女厕所里面照了照,摸着墙找到了开关,上下按动了几次,发现这里没有通电。林雨说,你就用手机照着吧,我把小门关上,你千万别走啊,让我在里面一直能看到亮。我说好。
然而过了一小会,我却没有听到任何声音,我有些疑惑地问:“你怎么了?还在里面吗?”
她说:“当然在啊,难道我还能掉下去啊。”
我又问:“那...怎么没有声音啊。”
她在里面哭笑不得地回:“我不好意思啊!”
我对着冰冷的石墙笑道:“嗨!我都快睡着了,你就当没我这个人吧!”
于是,我的耳边传来了一阵哗啦哗啦的流水声,她又大声地问:“你是不是在笑?”
我捂着嘴,缓了几秒钟后说:“没有啊,我真的快睡着了。”
凌晨两点后,是最难熬的时间。我帮助林雨一块折页,不曾想原来这个动作也会让手指磨得疼痛难忍。每折一下,就感觉指肚薄了一层,刚一松手,又会觉得指肚肿了起来。翻手瞧瞧,整只手都被纸磨得光亮,看不到一点指纹。我有些担心林雨,便对她说,要不咱们歇一歇吧,照这个速度,到了明天早上,最多也只能修补完五千本了。
我的话音刚落,林雨便把册子仍在了一边,随后整个人像是要英勇就义了一样,慢动作地倒在了桌子上。我急忙走过去问她怎么了,她把脸贴在胳膊上,露出了一丝微笑,没抬头地说:“我早就等你这句话了,我真的快不行了。”
我咧开嘴乐出了声,说:“那你不早说,我还想着不能输给你这小丫头呢!”
她含含糊糊地又说:“什么经理,什么店长啊,咱们分明就是俩工人嘛。”
我看着林雨像只猫一样地趴在桌子上,心里有些酸楚,下意识地伸手朝她的肩膀抚去,刚碰到那衣服褶时,便清醒地停下了动作。我不断地告诉自己,我们是一个公司的同事,她是老板的外甥女,而我是一个外地户口的穷小子,她只是因为需要我帮她而已,别犯傻了,再这样下去只会让自己难堪。我不想再品尝一次当初独自从刘雪的校门里走出来时的滋味了。
可就在我刚要把手挪开的时候,林雨的手突然胡乱地在我身边摆动着,我犹豫了一下,便一把抓住了那只纤细而柔软的手。它像一只挥动着翅膀的雏鸟,一下子找到了温暖的窝棚,马上心满意足地收起了羽翼,静静地睡了起来。我小心地坐在林雨的身旁,用胳膊围住了她的肩膀,一声不响地看着她。不知过了多久,我也坠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