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匹通体雪白的马驹,脚踏霞云,身披霡霂,似羽非羽的轻盈长翅优雅地低垂,像流光溢彩的雾气伴随天马左右。慢慢地,他开始奔驰,彩虹般的扬尘升腾。不一会儿,天空便痛失了它的踪迹,架起的虹桥无边无际。忽然,它重现在原地,同时花香扑鼻,如沐甘霖。
万户每时每刻都能看到它,碰一次面,就像一次老友重逢,总有无限的喜悦等待被意识。有时,万户会让天马载他一程,飞向蓝天,追逐羲和的马车,拜访广寒宫里的嫦娥,聆听仙乐,饱饮琼浆;飞去名山,目睹历代帝王的封禅,探寻古人羽化登仙的洞天福地,游经昆仑,惊异那口吐人言的山神白泽;不仅于此,他还遁入地狱,好奇地感悟因果。但这一切没有一个能使他愉悦的经历,因为他发现,无论是什么,其上总附有一些淅沥沥的口水,或是浓厚的笔墨。甚至于天马,也拖着镣铐与锁链,来趟过泥泞的黑潭,一身洁白出尘的毛,布满了斑驳,勾勒出字的模样。万户乞求道:“再远一些,再远一些!”于是他们飞了很久。风不停地吹拂,日月不停地更替,中原路过,藩属客栖,万象变迁。终于,万户在终点绝望——哪里有什么终点,有的只是失望乃至绝望罢了。一路上层层的群山,潺潺的江水,树木,花草,飞禽,走兽——无一例外地——全在一张画布上呈现——一块被咀嚼后铺平的画布,上面还滴着口水。
万户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副景象——一人一马,在周遭全是图画——作者不是他——的虚空中疾行,试图找到一幅未被署名的画,欣喜地盖上名为万户的印章,结果失败了。后来,他想到了突破,在虚无中重建一块区域,让马儿自由翱翔,不必再忍受那些秽物。尝试了一次又一次,他发觉,所熟知的世界决定了他的存在,而画即世界——小千世界,或中千世界,或大千世界。任何人在这里都显得那么安然自得,心甘情愿地徘徊于旧地,不厌其烦地欣赏重重墨迹。
但万户不满足于现状。他见证过无数的离别——灞桥两岸杨柳依依,十里长亭直达天际;他也历经过数十载的中秋——圆月当空,清辉如霜,望之思乡;数十载暮春——残红飘零,柳絮漫城,骚人轻叹水中落花;数十载晚秋——萍飘蓬转,肃杀寂寥,偶有晴空一鹤;曾去过泰山——恢弘气魄,雄壮巍峨,遥岑远目,而小天下。甚至是仙境——琴瑟和鸣,妙舞嫣然,长生不死,尽善尽美;他曾登临送目,怀古伤今;曾俯瞰河川,寄愁万里——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曾衔觞赋诗,五绝七律,典故堆砌;曾依曲填词,婉约豪放。渐渐地,万户厌倦了——再灵秀的玉饰经人反复把玩之后也会沾染污渍,暗淡无光。他想尽自己所能地,挑选出一块原石,精心雕琢,渴望其能够向和氏璧一样流传千古。他的梦想终究实现了一半——除了他自己,所有人都认为那只是一块哄人的破石头。手脚并不至于断,可就算如此,他也没有再把石头捧出来的勇气。但万户未曾放弃,若璞玉难以鉴别,现成的美玉总会被人认可了吧,他想到。
事与愿违。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实际上,万物年年皆相似。无论多么隐秘的深林中都有村庄,多么名不见经传的小山上都有道观,多么破旧的庙宇中都有题诗。万户不屑于旧迹:西林壁,滕王阁,岳阳楼,黄鹤楼等,早早地被他放弃。世外桃源,巫山云雨在他眼中也不过是被亵渎之地。但,哪里不是呢?他不甘也不敢问自己这个问题;一生在别人的阴影下追求超然,他不甘又不敢承认这个事实。
看世间,八股臭文;看世人,沽名钓誉。寒窗苦读数十载,一生付与经纶。张口之乎者也,闭口子曰诗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窗台上,书桌上,门框上,写满了学而时习之。方寸之间,苟活着一具具行尸。他们的马,羸弱不堪,终日死寂地睡着,偶有活动,也仅限于四方教条。对于别人的残羹冷炙,他们乐得享用;对于别人的吐哺之糜,他们欣然接受,孔子曰:择其善者而从之。圣人之言,何以见欺?
若看此尘世不惯,何不脱离?若寻己之志不得,胡不远行?万户在阴影下看到大片清明——那鹏程万里的长空,无人知晓它的奥秘,世间千万条路,无路通天,天之高迥,不见其边。他再也按耐不住心中的激动,带着他的马,在火箭轰鸣声中,触碰到了那块纯净湛蓝的宝玉,开启了任凭天马遨游的新画卷,摆脱了尘世的羁缚污浊。但,这却是最后的美好。
(全文完)
三只骆驼文学社 山海参经
注:万户元末明初人,世界第一个实践火箭载人升天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