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口,拐角的尽头有一道玻璃墙,她无端地走近,一头撞上玻璃,平面上全是自己的身影,阳光洒在玻璃上,她挡住一片黑暗。她撞上玻璃里的自己,额头冰凉。这是第一次与人间的接触,往常她只踩着自己影子的脚步,吃饭的路上,回家的路上,就是看书,页边也会留下一片黑色的轮廓,她摸不到黑色的轮廓,她无数次试着把脚踩进心脏的位置,心脏不会留在那里,一走近就消失了,她追不上。
耳机塞满耳朵,堵住世界与灵魂的交流,音乐像毒药,蹿进每一根发丝每一处毛孔。天上飘起了一片雨,雨在筛子里慢慢往下落,一根一根,均匀细腻。四周都是逃走的脚步,一阵阵袭来,跺起风尘。她的白色运动鞋像被雾霾憋红了脸。只她一个人,戴着耳机,慢慢地走,雨点在灰色外衣上晕染,好像顽皮的孩子在衣袖上泼下的汤汁,斑斑点点,不是自己的画作。就是这样,就在这个时候,走近玻璃门前,看不见的样子,撞上自己的额头。第一次,她触摸到自己,自己映在玻璃门上的额头,自己的脸,冰冷,似乎弄丢了温度。
好像第一次聆听这个世界,她摘下耳机,奔腾的脚步平息,耳边飘来是雨点的声音,雨点撞击路面的声音,雨点撞击树叶的声音,雨点撞击自己皮肤的声音,她用右手掌心捧起一块雨的尸体,从天空到地面的距离,是它生命的周长,它落寞地从云边跳下来,享受一次叫做生命的旅程。她把雨慢慢放进土里,它迅速融化了,没有给她一个回眸的道别,生命对它那么匆匆,它自己走过这一番,从不回头看。她也不回头看,于是她撞上玻璃门前的自己,她第一次看见自己,她还没礼貌性地说“您好”,她便和自己相遇,她触摸着冰冷,一样的眼神。
她和她自己一样,一个会留下阴影的轮廓,会行走的怪物,她和她自己一样,走的路很寂静,雨点未来的时候,路边已经没有身影,她自己默默向前走,最后在玻璃门前撞上自己。她轻抚额头,用的是握咖啡杯的手势,咖啡不加糖,糖是糖自己,咖啡是咖啡自己,咖啡有纯正的苦味,她试图用手握住,她试得好努力,她抽出咖啡和额头的一点点相似,那是苦。她慢慢坐下,坐在自己面前,像往常坐在桌前,没有一个东西她能带走,时间在慢慢挖她的脸,挖去初生时候婴孩的痕迹,她的一切连同她的记忆,都要离她而去,每走一步,就掉下一片回忆,她什么都不记得了,她什么都不剩下了,直到最后她撞见了玻璃门前的自己。一个和她一样苍老的人,一个轮廓,一片遮住阳光的阴影。
也许是睡着了,可能还没醒,她路过一片格桑花的庄园,那条路又宽又长,又宽又长,她唯一的记忆,唯一记得的,是那条路又宽又长。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影子,和她分享阳光下绽放的格桑花,她一直走,一直走,走到花的庄园的尽头,她撞上玻璃门,她撞上自己,第一次触摸到自己,在花园的尽头。
她们有一样的影子,她们会在月光下唱歌,她说她还不会写诗,她看不懂诗,像一盏凝固的灯油,把时间冻住,把空间冻住,把瞬间藏进去,藏进灯油里,她走了,没有人来点灯,所以她看不懂诗,一段段凝固的青春。
她流着泪,在玻璃门前,她和自己都流着泪,她们泪眼相望。她绕过那道门,拖着自己的影子,她一个人走,她不愿回头。她回头,她已经看不见自己,她看见自己也在回头,深远处的一个身影,背对自己的身影。第一次,她感觉到孤独。第一次她触摸了孤独。第一次,她走不出去,深远处,是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