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给了她一把钥匙。
三岁时,她气愤地摔掉被幼儿园的小伙伴扯坏的奖状,妈妈给了她一把锁。
“妈妈妈妈,这个是做什么的呀?”
妈妈看着她把玩手上的小铜锁,静默而严肃。
“那是把阁楼的怪兽封印起来的锁。去吧,去把它锁起来,往后你就不会被它控制情绪了。”
她听不懂妈妈说的话,她只听到阁楼有只怪兽,她惊吓地瑟缩了片刻,突然“哒哒”地迈着小脚冲上了她从未打开过的阁楼。
“都怪你!是你让我这么生气,你自己待着吧,我不会来看你的,大坏蛋!”小腿一蹦,把它挂上了锁孔。
那年她三岁,第一次生气地摔东西。
往后长长的岁月里,每当她感到气愤,她就会想到这扇门。门后,是洪水猛兽,是让她发怒、让她冲动的元凶。把它锁起来,让它在阁楼的阳光和黑暗里沉睡。蹲在门外的她抱着腿,不吭不响地把一点点起伏的情绪,塞进门缝里。
她慢慢地长大,成为父母眼里乖巧听话的小棉袄,成为邻居眼里聪明懂事的大学生,成为同事眼里可靠实干的职场人。
她轻言轻语,笑着面对生活与工作。大家都说:“你人真的好好啊!都不会发脾气。”
对啊。她在心里说。我把愤怒的能力,都藏进了那扇门里。
“那就麻烦你……”
“你看这个,做起来很快的……”
“加油,谢谢你!”
她没有生气的能力,也不曾抗拒,她从事了一份工作,无论喜恶,她要做下去。
她回身看向那扇门,那个神秘的房间里,堆满了她的怒气。
而门外的她,低下头。地板上破开一个洞,她望向那里,黑黢黢一片,深不见底。
她突然看不到色彩,灰蒙蒙的城市,单色的场景。
她慌了。
“妈……我是不是病了,为什么,我再看不见五颜六色的光晕了?”
来自家庭的担心与焦急日渐堆积,为了治病,爸妈操碎了心。
然而医生说:孩子,你的眼睛很漂亮,你的视网膜没有问题。
信念像沙堆一样崩塌。她不言不语,把自己揉进被子里。
阁楼的那扇门还在那里,铜锁在无风的室内,“叮铃叮铃”,跳动不停。仿佛是察觉到门后的怪兽躁动的内心,陪伴她十年的卷毛斯芬克扒住门框,凄凄地叫着。
爸爸妈妈静悄悄地合上她的房门。谁也不知道女儿的色彩去了哪里。妈妈靠在爸爸的肩上哭泣,斯芬克见没人回应,一口咬住爸爸的裤脚。爸爸烦躁地踢开,它又咬,再踢开,它不服气地叫起来。
妈妈心疼地拍掉爸爸的脚,它拽着妈妈来到储物间,一头蹦入堆放无序的杂物里,灰扑扑地,拱出一个小物件。妈妈望着那锈迹斑斑的小铁片,呜咽不语。
妈妈给了她一把钥匙。
门内的怪兽快要破门而出,在她茫然地步向通往阁楼的楼梯时,刹然寂静。
锈蚀的铜锁很难旋开,她费了点力,尘封许久的木门吱呀作响,掩盖了铜锁落下的声音。
明媚的阳光突然刺进她的眼里。晃神中,她逐渐看清,未曾踏入的阁楼里,空无一物。
斯芬克踮到她的脚边,顺着她的裤脚拱了拱它灰蓝的小脑袋。
“妈妈说:那是把阁楼的怪兽封印起来的锁。”
“妈妈说:你就不会被它……”
阁楼的田字窗映入她的眼眶,那一扇光打在她的身上。仿佛是一股涌动的生气,麻麻地钻入脚心,在流于全身的脉络里,飞速地游弋。
她看见跃上枝头的画眉,褐色的羽翼。
人的情绪,不能被剥离和藏匿,存在都不是没有道理。
她曾经失去愤怒的能力,悲伤与焦虑在这份失衡的环境里被埋葬在原地。眼看它高高堆起,她说,忍一忍,压一压,你看,仿佛不曾出现它们的身影。
但那不是你啊。
你可以大声地欢笑,你可以率性地宣泄,你可以表达震惊,你也可以露出些恐惧。
活生生的你,不,即便是被组装的机器,缺少一块零件,也将在这块缺陷的吞噬里,分崩离析。
三岁时,妈妈给了她一把锁。
如今,妈妈给了她一把钥匙。
锈蚀的锁芯,嵌入了多年未曾相遇的锁钥。
安于门檐下的角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