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仔细一看，“老”这个字创造的很有意思，它是在“土”的下方放了一把“匕首”。那么，这一撇是做什么用的呢？我估计是人们用来做无谓抵抗的盾，虽然没有人成功过，但对于衰老我们还是希望做点什么，抵挡一下，哪怕仅仅延迟一刻。

我是个喜欢去菜市场的人，但我不喜欢买菜。喜欢去菜市场是因为我要感受那种鲜活的，热腾腾的生活。他们虽然辛劳，奔波而流淌快乐汗水的欣慰，我需要这样的提醒：生活无非如此，只是每个人的场所不同。

说了这么多，并不是跑题，是大戏开唱前总要先敲几声锣，开口就唱的方式，我不喜欢也来不了。

还是入题吧。

有一天，我坐在菜市场门口，我看那熙来攘往的人们，盯着她们的脸庞，从这一张换到那一张。我看着一张张脸，并没有人给我什么回应，但我忽然心头哽咽般感激这些人。她们无一例外的都是女人，也都苍老。有五十岁的，六十岁的，七十岁的。但她们都气定神闲，眉开眼笑的进进出出，为什么独独我坐在那里，期期艾艾？因为我想，此刻路过我面前的女人，她们都是某个人的母亲，她们都如我的母亲那般爱着自己的孩子，艰难而毫无怨言的哺育我们成长，可现在，她们却衰老的让人有些“嫌弃！”

我的母亲还没有到五十岁，但我总感觉这张衰老的脸庞让人想忍不住多看一眼，却又忍不住扭过头来，实在看不下去。这是一张曾经青春过，美丽过，修饰过，保养过的脸啊！如今，面对镜头时，她却总说：“老了，不好看，照什么像！”

我可以坐在另一座城市的菜市口，端详路过的妇人，她们的表情，行止，深深的皱纹，脱落牙齿而深凹的脸。却万万不能这样看着自己的母亲。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想着：有一天，我的母亲也会变成这个五十岁女人的样子吧，然后是六十，再然后是七十，八十。想着想着，我就觉得深深的哀愁在我心里摇来荡去。我特别想回家，抱着我的母亲说：“你老了。”接着就使劲哭，我以为至少这种哭泣会给她逝去的青春，美丽的容颜办一场华丽的葬礼。然而我终究不能。

我开篇第一句提到了“老”，不仅仅指岁月流逝，一个形容。另一层原因是，这的确也是一个称谓。

“老妈”是我从有记忆以来，就一直作为我称呼母亲的词语。我从来没有叫过她“妈”，“娘”，“母亲”或“妈妈”。这不是我个人的习惯，这是我的家乡所有人的传统，我们一代又一代人全部称呼母亲为老妈。不管我们在她多么年轻的时候出生，称呼从来不变。

我实在不知道到底是谁创设了这个称谓，要给母亲下一个这么沉重的诅咒！可我也惊叹于这个创设，它那么的前卫而富有深意。

母亲本身这个词似乎就不是为年轻就当了妈妈的小姑娘设计的，母亲一词本身就蕴含着岁月浸润，平和安详的意味。她作为一个女人无论多么彪悍，在自己的孩子面前都表现的如已被时光雕刻过，洗礼过的老人那样，温柔，慈祥的对待自己的孩子，始终不变，不失去耐心和希望。这么去想，“老妈”就是一个前卫的赋予褒扬的词了。

“老妈”的另一层深意也很明显——老马！好鞍配好马，好马配郎君。一头已经老去的马，和主人有很好的默契，绝对的忠诚。而最重要的是它已经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奉献了自己的一生。老妈啊老妈，原来你这辈子真的做了牛马！我唯一愧疚的是，你偏偏做了我的，让你苍老的脸庞加速苍老，却无以为报。时间这笔债，谁也还不了！

十多年前，母亲又生了一个孩子，也就是我的弟弟。我当时没有什么欣喜或忧伤，我没有和父母相处过，我不知道什么是横刀夺爱，所以，对这个新来的生命无动于衷。

直到后来，那天我看到一个陌生的母亲。她披头散发，皱纹爬满额头，那张脸只透露一个信息：衰老！这是我引以为豪的母亲吗？她那么坚强和美丽，怎么一下子变成这个鬼样子，我多看一眼都觉得烦躁和厌恶。于是，我开始记恨弟弟。都是因为你，催老了母亲！

弟弟是新时代所谓的零零后，最新一代的人。他也像最新一代的人那样，叫自己的母亲叫“妈妈”。我从来没使用过这个称呼，我始终觉得这就是一个书面语，从嘴里说出来，感觉怪怪的。可弟弟每天就是顺其自然的喊着“妈妈，妈妈”。我听着，内心产生了一些嫉妒的因素，我期待着有一天我也能喊这个女人一声“妈妈”，而不是“老妈”，我真的不希望她老！但是，到如今，依然没有。

我和家里人始终处于聚少离多的境况，他们自然与我也是。

有一年放假回家，我忽然听到弟弟喊母亲为“老妈”。在那一刻我又产生了一种被侵犯的感觉。我想着：你已经抢走了我“老妈”里的“妈”还不够？现在居然连“老”也要抢。我过去把他叫过来问他：“你为什么叫她‘老妈’？”他很干脆的回答我说：“你不也是叫老妈吗？”我气急败坏的说：“你别管我，以后你只能叫妈妈！”我可能一直都比较霸道，就是觉得“老妈”是你这个小屁孩不应该叫的！然而毫无作用，他依然叫我的老妈叫老妈，我最终妥协了。因为我发现，在这个时候，他在“妈”的前面加一个“老”，似乎比我当年率先用这个词的时候，更有资格，母亲真的有些老了。

但是，我特别不能看母亲老，也许是我不愿意承认，又或者是我害怕承担责任。我总以为母亲为了我才被岁月这把刀在脸上，手上，身上，刮的深一道，浅一道的褶皱。所以，我去哪都带着一张母亲最年轻貌美时拍的艺术写真，我看着那个女人才稍感安慰，我幻想着我的母亲始终是这个样子，即便有一天我的衰老走在了她的前头，我依然渴望她停留在最年轻时的样子。当然，一切都不会是我想的这个样子。

我只好选择哭泣，在内心深处痛哭，大哭，哀嚎。给二十岁年纪的母亲送行，我希望我的哭声伴她在遥远的地方不寂寞。

我在那个菜市场看着来往妇人的脸，想着这些。起身回来的时，立刻又感到过于荒唐。

母亲就是会老的，人都得老去。“老妈”这个称呼压根就没有缅怀过母亲的年轻，它始终在憧憬母亲的衰老。看着母亲素衣便裤，银发满头，皱纹在脸上低垂，眼睛昏暗的时候，我们不是也应该为她庆贺吗？老妈，你终于老了。这才是你人生中最辉煌的时刻吧，因为此刻你和这个称呼相配，天衣无缝，言简意赅。它用最简洁朴素又真诚的两个字，高度概括你饱满，灿烂又意义非凡的一生。

老妈终于老了，我也长成一个儿子陪在你的身边，我已经不是一个孩子了，你放心的老去吧。不要怕，我也会老，等到有一天我们互相数自己脸上褶皱的数量时，还能笑着数下去，你看好不好？

2016｜6｜5｜晨 18——3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