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下午,阳光难得地穿透云层,暖洋洋地洒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我拄着一根捡来的粗糙木棍当拐杖,拖着依旧不太利索的腿,慢慢地挪回那个已经变成坟场的小院。
警察取证早已结束。满地的死禽尸体被穿着防护服的人清理走了,只留下被踩踏得一片狼藉的泥地和空气中若有若无的腥臭药味。食槽被打翻,散落的谷物被雨水浸泡得发黑发霉。篱笆歪斜,棚架倒塌,一片破败和死寂。
这里曾是我全部的希望,如今只剩下冰冷的绝望和满目疮痍。
我蹲在泥泞里,徒劳地用手清理着那些发霉变质的谷粒,试图找回一点过去的痕迹。手指在冰冷粘腻的泥浆和腐烂的谷物里摸索,指尖被粗糙的谷壳划破,带来细微的刺痛。每清理一点,心口的痛楚就加深一分。
就在我机械地、近乎麻木地清理着一小片被谷粒和污泥覆盖的地面时,指尖突然触碰到了一点异样。
不是谷粒,不是污泥。
是……草?
一小撮极其幼嫩的、呈现出一种顽强生机的青绿色草芽!它们顶破了厚厚的、被毒药浸染过的泥层和腐败的谷粒,倔强地探出头来!虽然只有指甲盖大小的一小簇,但在周围一片死寂的灰黑泥泞中,那抹鲜亮的青翠,如同黑暗中的萤火,瞬间刺痛了我的眼睛!
我愣住了。
小心翼翼地拨开覆盖在上面的污泥和霉烂谷粒。这草……我认得。是河滩上最常见的那种野草,生命力极其顽强,洪水冲不走,牛踩不死。村里人叫它“牛筋草”或者“绊根草”。它怎么会在这里长出来?在刚刚被剧毒农药肆虐过的死亡之地?
我伸出手指,极其轻柔地触碰了一下那幼嫩的草尖。冰凉,却带着一种蓬勃的生命力。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极其轻微的、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我猛地回头!
不是林哲,不是张薇,也不是任何村民。
是苏老蔫。
他佝偻着身子,像一抹苍老的影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倒塌的篱笆缺口处。距离我十几步远,就停住了。他穿着那件永远洗不干净的破褂子,双手紧紧攥着衣角,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花白的头发凌乱地贴在头皮上,脸上沟壑纵横,写满了疲惫、沧桑和一种……浓得化不开的羞愧与挣扎。
他不敢看我。目光死死地盯着自己沾满泥巴的破解放鞋鞋尖,仿佛那里有金子。
我们之间,隔着满院的狼藉,隔着冰冷的死亡气息,隔着曾经将我推下深渊的冷漠和最后那块裹着泥浆的破麻布。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风吹过断壁残垣的呜咽声。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像一尊石化的雕像,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有那双枯瘦的手,因为用力攥着衣角而微微颤抖。
最终,他像是耗尽了所有的勇气,极其缓慢地、用一种近乎卑微的姿态,将他一直紧紧攥在左手里的一个小布包,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放在了脚边一块相对干净的石头上。
那是一个用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粗布缝成的、巴掌大的小口袋。
然后,他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烫了一下,猛地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跌跌撞撞地、飞快地消失在了倒塌的篱笆后面。那佝偻的背影仓皇而狼狈,迅速隐没在村道的阴影里。
仿佛从未出现过。
我怔怔地看着那块石头上的小布包。过了很久,才拄着木棍,一瘸一拐地挪过去。
布包很轻。解开系口的细麻绳。
里面,是几个烤得焦黄、还带着微微余温的……红薯。
粗糙,朴实,甚至有些丑陋。却散发着食物最本真的、温暖的甜香。
我拿起一个红薯。温热的触感透过粗布传递到冰冷的掌心。很轻,却又很沉。
抬起头,望向苏老蔫消失的方向。那里空无一人,只有风吹动枯草的声响。
我低下头,看着掌心温热的红薯,又看了看脚下泥泞中那一小簇顽强钻出的青翠草芽。
冰冷的绝望依旧深重。
前路依旧迷茫。
村民的疏离依旧如芒在背。
但心口那个巨大的、灌着冷风的窟窿里,似乎……被这粗糙的温热和这抹倔强的青翠,极其微弱地……填进了一点什么。
沉重,却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暖意。
路,依旧难行。
但脚步,似乎不再那么虚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