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心留在2016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家乡的经济不景气,没什么可以安身立命的职业。资源日益枯竭,只剩下污染,特别是空气污染。晚上出门散步,总是能闻到浓浓的马粪味。我知道那不是真的马粪,只是某家半死不活的工厂在晚上偷偷排放废气。

我从老家前往浙江上学,一个末流的师范学院。我经常坐火车去学校,总能在一两天内领略祖国四季的风光。特别是在季节交替的时候。

老家那里没有多少就业机会,对我这样的末流毕业生更是不友好了。家里人劝我回家,说是考个本市的公务员。他们还没认清我的能力,我如果能考上公务员,我也就不会从那所排不上号的大学毕业了。也有的家庭花了钱,给自家的孩子谋了个国企的工作。我问了我父母那得花多少钱。他们竖起两根手指头。我以为是两万,他们说要加个零。这个钱不是小数目,我深吸一口气又问那工资是不是很高。他们又竖起三根手指头。我又深吸一口气问三万?他们说减掉一个零。

我糊涂了,心里盘算怎么样才能回本。

这么着,我一没出众的能力,二没殷实的家庭背景,我选择背井离乡,在老家和浙江中间的位置找了份工作。家里的亲戚们都说我去南方工作了。在他们心目中,南方这个词就是一种经济发达的象征。可是我工作地方的当地人不觉得自己是南方,他们觉得过了长江才是南。在我老家那片,过了长城就是南。后来我才领悟到,所谓南北,都是相对的,是以自己的家为标准的。

我就在那座城市的一个小镇中学教数学,高中数学,代课老师,没有编制。在还没正式开学前,我们就进学校开始做准备了。我刚毕业,暑假还没结束,感觉自己还是个学生,对于如何教学生只好两手一摊,随他去吧。

办公室有个年轻的男老师,年纪比我大一两岁,平时聊得来。他姓高,戴着黑框眼镜,一脸粉刺。我向他表示害怕自己水平不够教不了他们。他停下手中的事抬头看着我说:“这里每年毕业生接近五百,能考上本科的不到十个。你比他们大部分人都要牛逼。”这话给了我自信。我担心的另一点是:学生们上课不听课,调皮捣乱怎么办?乡镇学校的升学率很差,师资不行,当然了生源也不好。大部分是些调皮不服管的青少年。

他说:“这个简单,新老师上任,先打一顿杀威棒,让他们知道你不是好惹的。”他的意思就是对于不服管教的进行惩罚,杀一儆百,也树立下自己不是好欺负的形象。他接着说:“去年有个新来的女生物老师,人比较漂亮,也比较温柔。你对学生好,学生可不一定记得你的好。有次晚自习,一个男生假装问问题,另一个男生偷拍裙底。他们还把照片发到贴吧。”

我说:“这太过分了。”

“所以说对他们不能心软。”

“可是,也不是所有的都这样吧?”我说。

“当然。所以说对于那些刺头可劲打压就行了。我说的杀一儆百。”

“后来呢?那个女老师,那些学生。”

“两学生开除了。后来女老师也辞职了。”

我想着我会先听几节老教师上的课,再逐步上手,独自授课。两月前,我和坐在讲台下的他们一样,还是学生。结果主任直接让我写教案,上课。他的理由是,上不上课的,没有什么区别,其次是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

也许我真的不适合做老师。杀威棒这事我没有放在心上。我也是从学生时代过来的,心里相当厌恶那种作威作福的人。我只想把课讲好,讲得生动些,有趣些,浅显易懂些,让他们对数学产生兴趣。

结果我错了,是大错特错。第一堂课,就睡倒了一大片。他们才高一。一开始他们还不算造次,一周以后,最后面的一排男生打起了扑克。我上前呵斥他们收好扑克。一个杀马特黄头发的男生说:“老师,我们会小声一点的。”他们不听我的话,我那时后悔没有一开始给他们一个下马威。我想这也是个机会,还不算太糟。我深吸一口气,腹部用力,用浑厚的声音吼出来:“快他妈的收好了!”全班先是鸦雀无声,随后哄堂大笑。他们都在笑话我。我那时脸刷的一下红了,眼泪噙在眼里,估计眼睛也红了。

课上不下去了。

那个英语老师对我说:“我说你多那个事干什么。他们已经放弃自己了,你拿条绳给他们,他们也会把绳子割断,不会从窨井里爬上来。别费劲了。在我课上,就算有人卖羊肉串,只要卖羊肉串的不拿炭火烧人,吃羊肉串不拿铁签子做武器互戳,总的来说,只要他们没有生命危险我都不会管他们。”

“怎么可以这样?”我说。

“还能怎么办?惩罚他们?他们恼火起来连老师都敢打。”他说,“你打得过他们吗?”我是北方人,身高上有些优势,但这些学生比我们那时候条件好太多,都有些营养过剩,人高马大的。他们站起来比我差不了多少,也有几个特别高的,个头超过我,但都很瘦,走路有些驼背。

他看看我的身高接着说:“就算你打得过一个,那一群呢?你是孤身一人,他们可是一个集体。你别指望五十岁的教导主任帮你打群架。”

“我不太相信他们能打老师。会被开除的。”我说。

“他们才不在意,上学本来就不在他们的人生规划里。要是有个退学理由,求之不得。”他声音放低接着说,“隔壁高二的语文李老师,那个满脸雀斑的瘦子,喜欢刘亮程的散文。一次在课上多说了一个男生几句,那男生跳起来一脚踹倒他,还踢上几脚,边踢边骂他。撒完气,人就走了,他没再来过学校,留给李老师几处淤青。”他站起来拿着杯子接水喝,“再后来他上课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后面打牌的同学不要吵到前面睡觉的同学。’到底是语文老师,说话就是有水平。”

从那以后,我也不认真备课了,教案写好,交差了事,上课时照着念,例题抄一遍。我废话少了,教室倒安静了,睡觉的睡觉,打牌的打牌,看漫画的看漫画,听音乐的听音乐。挺好,没有任何威胁自身与他人的危险行为。

过了没几周,学校挂起了一条横幅,“热烈祝贺黄xx老师荣获化学教研组xx奖项”。我看着横幅,心生佩服,想不到学校里居然有这么高水平的人。

“横幅看见了吗?”中午的时候我问英语老师。

“见怪不怪,去年也挂了。”他说。

“也是她?”

“还能有谁?”

“她水平这么高?”

“水平是高,但不是你想的那方面。”

我有些懵了,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我接着问:“到底是哪个?有些老师名字和真人,我对应不上。”

“她呀,开学就还没到过校。说是准备技能比武呢。估计下午就来了,不用我多介绍,名字你知道了,人嘛,来了你就认识了。”

的确,她一出现,我就不得不注意她。她没有一点老师该有的样子。老师该是什么样其实我自己也弄不清楚,但做学生的经验告诉我,不能像她那样。在我们村只有想汉子的寡妇才会那样。穿短裙,涂口红,抹白粉,烫头发,涂指甲。我感觉她不是个好人,学校再差,这也是学校。

我把这想法给高老师说了,他抬头看我,笑了笑,“你没看错,她真是个不可救药的浪荡货,也把每个男人都当做工具,说得再准确些,是垫脚石。”

后来我又听说,化学黄老师先是和微机课老师谈对象。微机老师人高马大,寸头,整天不干正事。其实我们都没干什么正事。微机老师有些过分,上课不干正事就算了,放了学也不干正事,不是打游戏就是出去喝酒。化学老师看上微机老师绝不是偶然,他虽不务正业,但家里有钱,开着一辆凯迪拉克上班。我坐过那辆车,关上门真有一种把烦恼喧嚣拒之门外的感觉。

我也买了一辆车,用一月工作买了一辆电动车。我很爱惜它,遇到下雨天的烂泥路我宁愿推着,天晴了,我就给车擦得干干净净。

微机老师估计是不缺女友,或者没有和她结婚的打算,一直不大待见她。她终于等得不耐烦了,在他上课时(也就是打游戏),她冲进去泼了一瓶硫酸在他的键盘上。

这瓶硫酸结束了两人关系。微机老师像是求之不得,没有大发脾气。他躲开硫酸,一会才说:“黄老师,我们完了。”

从那次以后,她发现美好人生不能依赖别人,必须牢牢抓在自己手里。(她的这些心理活动,是我和高老师揣摩出来的。)没过多久听人说教导主任经常出入黄老师的宿舍。宿舍在学校的北面,一个个独立的小房子。房子虽破,但也是独门独户了。

教导主任被撞见的时候,总有借口,譬如“到黄老师家拿两颗咸鸭蛋”,“送点青菜给黄老师”等等。大家见了也不多说,我只是好奇,主任的老婆有没有听过这些事情,要是听过会有什么感想呢?

在空闲的时间里,几个老师都会凑在一起搓麻将。学生白天打牌,老师晚上搓麻将,也算是言传身教。老师们还算有些师德,不像那些学生那么明目张胆,大声嚷嚷。我们经常聚集在主任的房子里打牌。主任级别比我们高,房子比一般老师的条件要好。他也不是本地人,老婆孩子在老家。

我一开始不打麻将,他们嚷嚷我加入,我推脱自己不会,也的确不会。后来我发现他们空闲时间都是打牌消磨,倒显得我不伦不类。玩了几把一直输,后来在手机软件上学了一阵子,才勉强跟得上。

我,教导主任,黄老师,高老师,四人经常聚在一起。

每次打牌,教导主任都会把门窗关好,生怕被学生撞见,有损他的威名,在学生里再也没有威慑力。

那天晚自习,我们四个老师都不用坐班,从晚六点开始打牌。主任觉得晚自习的时候不会碰到学生。那晚大家玩得都很起劲,主任的话也特别多,一直在讲述他年轻时候的奇遇。我不认为一个人能有这么多奇遇。

我们打完牌,准备一同出门回各自的宿舍。主任每次都会有借口,让我和高老师先走,黄老师留下坐一会。

我们都明白是什么意思,也都起身告辞回去就寝了。前几次,黄老师只是对我们笑笑,再后来,我就觉察到黄老师不乐意待在这里了。那天我们告辞,她看着我,那眼神让我想起来小时候家里养的母羊。它只有受伤了,或者有需求的时候才会那样看着我。

我和高老师还是先走了。走到门口,我还是回望了一眼,发现黄老师站在窗边看着我们。我和她目光相对,我赶紧转过头来。

我对高老师说:“黄老师像是不乐意待在那呢。”我故意说得随意些,像是忽然想起来的。高老师也没有在意,抬头看看月亮。月亮很大很亮,照得天都蓝了。他只是简单地说:“工具使用完了,该要换了,只是还没有找到合适的方法和时机。”

“不明白。”我说。学生还没有放晚自习,很安静,我们俩声音都压得很低。

“你真的以为黄老师有拿到教研组第一名的水平?我估计她连20位元素周期表都记不得。”

“不至于吧。”

高老师突然停下来,看着我说:“你千万不要对黄老师产生任何想法。她是个不择手段的人,无论做什么事情都是只为自己考虑的。她不谈感情,只谈利益。她不想呆在那里,只是因为事情办完了,有点骑虎难下罢了。”

快走到岔路口的时候,他突然说饿了,转弯走进食堂,说请我吃卷饼。那时快要下课了,食堂窗口上了夜宵。卷饼是烙的薄饼,里面卷一些菜,常见的就是土豆丝,海带丝,豆皮等。菜还是热的,我们各要了一份,都刷了很多辣椒。我们没在食堂吃,正赶上下课了,马上会有很多学生。果然,我们刚走出食堂,就看见几个学生影子。这些学生又提早跑出来了。

云层遮住了月亮,小巷子里笼罩着阴暗。迎面走来两个人影,边走边笑:“我找主任借生活费,门没锁我就进去了,进了院子我才喊。半天没人应,屋里面窸窸窣窣的。我正准备进去,主任出来了,眼镜没戴,衬衫扣错了扣。你猜我还听见谁的声音?黄老师那个骚浪货。我一点也不吃惊,反倒是主任有些慌乱。我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说明了来意,他就给了我几十块钱。”

我们遇着了,月亮也重新探出头来。两学生看见我们吃了一惊,立刻住嘴。“小崽子,”高老师叫住他们,“我明天要是听见什么不该听的,给你们嘴撕烂了。”

先走到我的宿舍门口,我们分别了,临走前他说:“记住我说的,别招惹她,别上了她的当。”

我点点头,又怕他看不到,又应了一声。

进到宿舍,吃了卷饼,卷饼真不赖,喝了水,上床睡了。

没几天,还是那四人坐在一起打麻将。主任还是滔滔不绝,说的那些奇闻异事每次都不同。

高老师奉承说:“主任若是不搞教育,写小说也有一手。”

黄老师不像之前那样健谈了,眼睛无神,有点像发烧的孩子那样无精打采的。

一局玩完,我出门上厕所。那时候是十月份了,早晚温差大,返回屋子的时候,我看见黄老师站在窗户玻璃前,在玻璃上的一团雾气写着“help me”。她眼神在寻找,在寻找外界黑暗中的什么。我觉得她是在寻找我,确认我有没有看到这眼前的景象。那晚没有月亮,校舍没有路灯,小院子里一片漆黑。我不知道她有没有看见我,但肯定听到了我走路的声音。她用手在玻璃上抹了一把,然后回到位置做好。

主任端来一壶茶,高老师拿来四只杯子。主任说:“还是夏天好啊,喝冰啤,那才过瘾。天冷了,喝点茶吧。我特意泡的花茶,黄老师也不要客气。”

快下晚自习时,我们都放下牌,准备回宿舍了。主任说:“黄老师留下来再喝一杯吧。还剩不少呢。”主任晃了晃水壶。

高老师站起来就往外走了,黄老师看着我,仍用那种眼神看我。看得我浑身一阵冰凉,想起来她写的字,觉得再不帮她就是极其冷漠的恶人。

高老师在外面催促我,我想到那句话,别和她扯上关系。

我和高老师走出大门,主任就关上了门。我想他是从上次的事件学到的经验。

高老师仍是邀请我去吃点东西,但我一点胃口也没有,先回了宿舍。黄老师那双眼神一直浮现在我脑海里,让我坐立难安。

不知不觉,我已出了宿舍,朝着主任的住处走去。等我回过神来,心里想着只是路过看看,说不准,她已经回去了。

我站在主任宿舍门口,仔细倾听。我听见,屋里有打架的声音,还有咒骂声。

“你打我好了。最好是打在脸上,藏都藏不住。别人问起来,我就说是你干的。”

“骚娘们!”主任的声音,“要不是我你现在能是高级教师?现在好了,爬上去了,不需要我了,两腿夹得死死的,倒装起清白来了。”

屋里响起噼啪声,后来我知道那是主任在用皮带抽黄老师。我感到不可思议,平时看起来文质彬彬的主任居然会动起手来。他边抽边说:“我专打你的背,大腿,屁股,就不打你的手,你的脸。”

我听见跑动的声音,黄老师在往门这边跑,我站在门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生怕黄老师一开门撞见我。

但是铁门只是轰隆一声,并没有打开。大门锁上了,主任追上了扯着她的头发,捂住她的嘴(她后来告诉我的),往屋里拽。我听见他低声说:“骚娘们,你能跑到哪去?”

又是两声噼啪,半天没声音了。我的良心像是被挖出来放在油锅里煎那样难受。我又想起她的眼神,和那只母羊的眼神如此相似。我那时还小,还没法决定那只母羊的去留,它最终被卖掉了。刚离乳的小羊在羊圈里蹦来跳去,用脑袋撞击羊圈。

我敲响了主任家的门。我是在没有动静的时候敲的,装作自己什么也没有听到。

“谁啊?”主任问。

“是我,小张老师。”

“什么事?”

“我手机落这了。”

过了一会,主任说,没有,没找到。

他当然找不到,手机就在我手里。

“明天再来吧。”他的语气中有些不满。

我说现在人离了什么都行,就是离不开手机,行行好,让我进去找找。

主任压着火气说等一会。此时,下晚自习的铃声响了,整个学校像炸了锅热闹起来。

我走进去,看见黄老师坐在凳子上,畏手畏脚的,头发虽然整理过,还能看到凌乱。

“诶,黄老师还没走呢?”我说。

黄老师不说话,主任说:“黄老师要多喝两杯茶。”他看了一眼桌子上的杯子,“茶冷了,我重新倒。”主任转身进屋,我装模作样拉拉桌子,动动板凳,然后从口袋里掏出手机。

主任折回来,我晃晃手机说找到了。

我说我要走了,黄老师还是坐在那儿,眼神呆滞、涣散,就像一只被虐待的动物。我想起来一只兔子,邻居家养的小灰兔,刚离乳不久,放在门口的笼子里。那个七八岁的小男孩,不懂怜悯,经常打开笼子,抓起兔子,玩弄一番,再扔进去。一开始兔子看见小孩还会躲一躲,再后来就无动于衷了。没一周,兔子就被玩死了。

我想黄老师已经被打怕了,也被警告过,她的精神和身体已经受到极大伤害。

我说:“这么晚了,黄老师一块走吧。”黄老师看向我的眼神里忽然闪了光。

“黄老师再喝杯茶吧。”主任不看我,而是看着她,说得很慢。

“黄老师要一起结伴而行吗?外面还挺黑的。”我知道如果我忤逆他,以后的日子不会好过。但整个学校熙熙攘攘,吵吵闹闹,给人壮胆的感觉。但只有二十分钟,之后,学校又会笼罩在黑暗和无声之中。那时候我真怕自己再没胆量了。

如果这时候黄老师站起来自己说要走,主任也不好强留了。

我也看向她。两双眼睛像舞台的灯重叠打在她身上。

她站起来,也不说话就往外走。她走出门外,我追过去,出门前,道一声再见。铁门在我身后轰隆一声关上。我听得出那是不满的声音。

我出门的时候,已经看不清黄老师的身影了,只看到一个黑色身影在巷子里左摇右晃。黄老师的宿舍在我的前面,我走到自己的宿舍前,也没再看到她。

黄老师和我走得近了,很多人对我俩都指指点点。从主任家里走出来的那晚,她就开始行动了。我洗好脚准备睡觉,黄老师突然闯进来,拉起被子就钻进去了。她说:“我害怕。”

高老师说得对,她是个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的人。我现在回想起来,从打牌的时候起,她就考虑到后面的事,准备拿我做下一块垫脚石了。

她真的是个荡妇,我站在讲台上,就像一只空瘪的口袋。

我知道我在老师和学生口中成了笑料。我没法顾及,也不乐意顾及。每到晚上,她总是紧紧抱着我。

到了白天,我就像秋天荒野里的一棵蒲公英,被风吹过,毛絮飞散,只剩下光溜溜的一束,还在摇摇晃晃。

也因为和黄老师的特殊关系,也许别的原因,总之和黄老师撇不清干系,主任开始针对我,故意给我找茬。

上课的时候,我在台上讲,底下学生没几个听的,这我之前说过,不单是我,别的班级也是这样。可主任经常从窗户露出头,打断我讲课,让几个睡觉的站起来。

自习的时候 他会突然推开门,说:“就你们班最吵。”可哪个班不吵呢?那些学生白天睡足了,晚上当然就精神了。

最让我难以接受的就是跑操那事。主任腰上挂了一串钥匙 ,跑起来叮叮朗朗响,就像是狗铃铛。也不是非带不可,他晚上突袭宿舍的时候就不带,而是换成了手电。我有时候也会跟着大家跑几圈,那天他招呼我过去,我跑过去后,他在我头上拍了一下,然后示意我走开。像逗一条狗一样。这次不是在班级前出丑,而是丢脸丢到全校了。

区里领导要到我们镇的高中视察,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因此受到校领导极大的关注。一流学校抓学术,抓成绩,看升学率,我们这种不入流的只得搞卫生。成绩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搞好,但卫生可以一周做好。

我记得区领导视察前的一周,我们从上到下,从校长到学生都在打扫卫生。教室里,桌子全被拖出去,地板用水刷了一遍。操场草坪上,一大群学生站成一排,低着头,在巡视塑料草坪上的垃圾。

区领导到学校前的一小时,校长禁止全校师生在公共厕所方便。厕所里洒满香水,也是刺激得难闻。说来也怪,那群领导从丰田商务车下来后,就直奔厕所。

高老师年轻帅气,不怯场,也是同行的一员。他跟我说:“那个区长,还没下车前就问我有没有小便纸。他说的时候夹着双腿,浑身哆嗦。现在想来他肯定憋得膀胱要炸了,司机小王把车子开得飞起来了,他想早点下班相亲。就是看门老王的儿子。车子颠一下,区长的表情就更难看一点。”

我问什么是小便纸。

“一开始我也懵了,小便还要用纸吗,可能是区长大人结构不同于常人吧。”

区长一开始难为情,不好意思说自己为膀胱所困,快到学校时发觉难以忍受了才说直接开到学校最近的厕所。

学校门前有很多学生,都是经过特别训练,欢迎领导的。商务车没有停,穿过人群,停在离大门最近的公厕前。

区长下车,弯着腰,捂着肚子,扶着墙走进厕所。

他再出来时,身杆笔直,满面红光,热情地跟人打招呼。学生们也被教育过,要喊他张伯伯,既亲近,又尊重。

区长给我们留下的指导意见是:“学校卫生工作到位,继续努力,有区级一流中学的潜力。”

我不知道他是看了什么得出这个结论的,校长听后,却像打了鸡血一样,说要不负区长厚望。

一系列的改革是从老师开始的。我想着校长要求老师也比要求学生要容易一些。教师和校长有上下级的关系,我们要服从命令听指挥。学生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们叫他一句校长,是对他的尊重。如果给他们逼急了,按小的来说车胎经常损坏,大的来说伤筋动骨。

主任晚上宿舍查房的时候已经收敛了很多,他虽带着一副手电筒,但不随随便从宿舍窗户往里射了。试想,主任轻手轻脚,走到男生宿舍窗前突然打开手电,灯光下是一群人眯着眼,手里还抓着扑克,满地的瓜子壳。这时候主任该怎么做呢?让他们出来站着,受罚?能有几人会老老实实听话呢?在那以前,主任是非常严苛的,他曾经踹开门,把几个男生从被窝里拖出来扔到门口站着。那是冬天,月光皎洁,空气冰凉。几天后,主任走路有些一瘸一拐了。听说是一群学生趁下晚自习的时候,用被单给主任罩住,暴打了一顿。等主任回过神来,小巷子里空荡荡的,浑身热辣辣地疼。

之后,主任再查宿舍时,总会弄出点声音,故意咳嗽两声之类的,给学生们些时间做好准备。打开手电,同学们都老实躺在被窝里,虽然地面很脏,但明早还是要打扫的嘛。

介于这种情况,校长当然是拿我们开刀了。我们下面的老师曾抱怨:“学生不听课,我们能有什么办法?”校长说:“那是你们的问题,跟我有什么关系?管理你们才是我要考虑的问题。”

主任借此机会狠狠打压了我一次。他是校长政策的绝对拥护者,也是督察。因为他不需要职教。两年前他还顺带教教英语,后来因为要做的事情太多,忙不暇接,就卸任了。这是他自己的话,实际上,能经常看到他和校长两人一起联机玩游戏。估计这是比较重要的事情吧。

我批改作业的时候喜欢听音乐。有些人听音乐没法集中注意力,效率会降低,我是那种音乐给我筑起一堵高墙,帮我阻隔外界喧嚣的人。

主任走到我面前的时候,我还在专心批改数学作业。

结果我就被通报批评了,理由是不专心工作。我给他解释,他就坚持自己的看法。我就明白了,他只是想整我,随便找个理由罢了。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从被抓典型之后,黄老师开始对我疏远了。先是她不常到我这里来了,白天遇到了也只是简单打个招呼罢了,就像是普通的同事关系。

一开始,我以为她是避避风头,之前太过活跃,现在学校严抓纪律。有天晚上,我到她宿舍,敲了半天门,也不见有人开门。

一阵电流通过我的身体,我突然想到,她会不会在哪个人家过夜?

我转身离开时,正碰上黄老师,她刚回来。

“你到哪去了?”我问她。

“你以后别再找我了,咱们结束了。”她说,一边掏钥匙准备开门。

我把她拉到一边,她甩开我的手说:“别这样。”

“到底是为什么?”

“有什么为什么的,就是不喜欢了。我再重申一遍,咱们结束了。”

开始得突兀,结束得也很突然。我想起来我一开始想到的对她的评价。这句话从喉咙里冒出来:“荡妇。”

她抡起巴掌打在我脸上。终结了一切,连普通同事也做不得。

后来我知道,她和校长走得近了。校长是为数不多不住在职工宿舍的。但是在自己房子里做事肯定是不方便的,校长家里还有老婆孩子,还有孩子奶奶呢。最好的地点就是黄老师的宿舍了。

那晚有点饿,准备去食堂买块卷饼。正下淅淅沥沥秋雨,橘黄的路灯就像摆设,只照出巴掌大一块。

一场秋雨一场寒,我想着卷饼多加辣椒,暖和暖和,把黄老师抛到脑后去。

等我回来的时候,我看见黄老师门打开,有个头在四处张望。黄老师宿舍门口正好有盏灯,人在明,我在暗。我向后靠在墙上,生怕他看见我。隐约觉得那个头型像校长。

那人往我这边走过来,脚步声很清晰,他转弯的时候,我装作刚走到的样子。是校长,他看见我,眼神中有极其短暂的不安,随后又安定下来,他微微点头,从我身边经过。

从黄老师宿舍经过的时候,我在门口站立了一会,透过门缝,我能看到屋里发出来的黄色的光。不一会,黄色的光暗了,我也就离开了。

经过主任的宿舍时,突然有人上前搂住我的脖子,那动作就像是很亲密的两人会面了一样。我知道是主任,我闻到了他特有的狐臭。那一刻我心脏肯定停滞了一会,我感受不到我的呼吸,也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我不知道他要对我做什么。

他说:“张老师到屋里喝一杯暖暖身子啊。”他看见了我的卷饼,从我手里拿走说:“正好我也饿了,不介意我吃掉吧?”我能说什么?还能说什么?我只说:“随便,你吃吧。我不饿。”这句话是真的,饥饿感消失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

他搂着我,推我进屋,从大门到屋里这段路,我脑海里一直浮现他拿皮鞭抽我的景象,就像上次他打黄老师那样。我没看见,但我听得到。

他放开我,笑眯眯的,吃起我的卷饼。方正的国字脸两侧鼓起两个疙瘩。他确实饿了,最后一块,他全塞到嘴里,很费力才咽下去。

吃完了,他倒了两杯茶,他自己先喝了一口,才觉得满足。他说:“张老师,我是有事和你说。之前啊,是我不对,有点小人之心,前几天啊,校长专门找我谈话了,说要搞好同事情谊,不要把演义和官场里的那些尔虞我诈搬到这里来。我现在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之前是我不对,别往心里去啊。”他双手端起一杯茶递到我的面前。我受宠若惊,连忙站起来,两手接住,呷一口,然后放在桌子上。

从那晚以后,他对我的态度真的转变了不少,见到我不再眼睛直视前方,目中无人,也会对我点头微笑。

一周后,他找到我,说上次区领导视察很满意,说不仅要抓卫生还要抓教育,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再过一周,区领导会来听几节公开课。“具体要派哪几位老师上课还没定。”他说到这里停下来,看着我,像是要从我的表情中读出点什么。我对他的话毫无反应,他只好接着说:“我打算推荐你上一堂数学公开课。”

“我?”我说话的声音突然大起来,吓了自己一跳,然后压低说:“学校里面那么多比我有经验的教师,为什么推荐我?”我觉得他只是在开玩笑。

“唉,那些人空有年龄,什么水平你也知道的。而且都让老教师上课,这不是对外声称,我们学校后继无人吗?如果区领导看见不仅资格老的教师,就连年轻的教师都很优秀,还怕学校发展不起来吗?”

他说的不无道理,我有些心动,这是个好机会,如果能在校领导以及区领导面前好好表现一把,以后评级评优都不是难事。

“能行吗?”我有些担忧。

“你担心哪方面?有资格上公开课这事你不用担心,包我身上,你也不用太难为情,我也是惜才。上好公开课这事,你也别担心,都是演戏呢。”他说。

上学的时候也参与过老师的公开课。正式上课前,模拟几次,找几个同学,对好剧本,这道题你回答,那道题他回答。“学生不行,还可以借。别的班借,再不行,校外的也可以借。”

“校外的也行?”我感到不可思议。

“本校的学生我自己都认不全。不必说校长,更不必说区领导了。”

我点点头。但觉得还是有风险,想还是从自己班的学生开始吧。他们听到要配合我上公开课,也就是要演一出好戏,都很兴奋。可能是觉得这是实现他们演员梦的第一步吧。他们爱幻想,这我一直知道,他们的课本习题册上贴了很多当时非常流行的歌手、演员的照片。他们也想过一把演员的瘾。他们不知道要做好某一行,绝不是简单的事。演员最基础的就是记台词,还要很自然地演出来。

第一关他们就过不了。不是卡在什么题哪位同学回答,什么时候营造何种氛围这事,而是他们记不得题目怎么做。那节课上的是三角函数。我把题目和答案给他们,他们都记不住。到时候上课怎么演练怎么提问?提问可以在课本上夹一张纸条。到黑板上演练怎么办,也拿着一张纸条吗?不是他们的记忆不行,而是他们基础太薄弱了,在他们眼中,正弦余弦就像法语一样,一点也看不懂,更别说记忆了。

正当我犯难的时候,主任给我送来一名学生,说:“上讲台演示的内容可以让他来做。”那个男生很高,很壮实,脸上有些青春痘,嘴唇上一层绒毛。看起来比他实际年纪要大一点。我没问他是哪里学生,那时候也没这个心情,只觉得是及时雨,解决了我的一大心事。我把题给他看了,他说完全没问题,很简单。我不放心,让他做了一遍。他拿起粉笔,在黑板上演算,字迹工工整整,条理非常清晰。这一周,他都没有再来,只约定上课的时候他过来。剩下的时间,我都在和班上的同学们排练,消除掉他们表演的痕迹。本来话说得好好的,一说排练,他们的语调就变得非常奇怪,就像毫无情感的语音播报。

公开课在学校唯一一间多媒体教室进行。里面很多的设备是朝别的学校租借的。区领导和校领导都坐在教室最后面。同学们也很配合,各个坐得笔直,精神抖擞。

提问也按计划进行,演员们偶尔忘词,会偷瞄提词板,总的来说进展得还算顺利。到了让同学上台演示例题的时候。我说:“谁可以试试?”班上的演员们一大半都举手,非常有气氛。按剧本,我让那个有青春痘的男生上台。一开始还好,渐渐地我发现不对劲了。这节课教的是三角函数,他写的题目答案是椭圆方程。题目就是之前我让他做的那道,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小演员们像是发现了什么问题,个别人在交头接耳,商量什么。我想阻止那个男生继续写下去。如果说他写了一个关于三角函数的错误答案,倒也说得过去,可是这答案与三角函数一点干系也没有。稍微有点数学基础的人都知道他答非所问。他写得很快,好像在赶时间,字迹也不像上次那样工整。等我发现,再回过神来,他已经写完了。

这不按现有的剧本发展,出现临时状况。这非常考验演员的应变能力。我在脑海里飞速盘算如何应对这突发的状况。他放下粉笔,掸掸手上的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了。我本想用最常规的伎俩,如果上课时老师也遇到难以解决的问题就会把那道题丢给学生,说:“这题你们自己先思考一下,等下节课我们再一起解决。”课后,老师可以查资料,查参考答案,再回来讲解这道题。我本想说:“这位同学做的不对,大家课后思考一下。”刚才上台做题的同学突然站起来说:“我记错题了。”课堂上笑成一片。校长板着脸,很不舒服的样子,区领导憋着笑。主任咳嗽了一声,制止了闹剧。我突然感觉很热,不住冒汗,汗从头发里淌出来,流过脸颊。谁知道那同学还不停地说:“对不起老师,你给我的例题答案我弄错了。”

这次,课堂上极其安静,安静得听得到我的汗水滴在地上的声音。校长不舒服的脸,扭成了肠绞痛的样子。主任皱着眉头,看起来很难过,但眼神出卖了他。他的眼睛在笑。我突然明白了这其中的缘由,主任他妈的在玩我。想到这里,我突然释怀了,也不觉得燥热,反而觉得冷了。区领导夹起本子出去了,校长也跟着出去了。这堂课提前结束了。

虽然说公开课提前预演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事,但这事都是不表露的,大家心里知道就好。现在的情况是,一共五十人知道我授课造假,如果区领导再装作不知道,那就是他们作风有问题了。下课后,那名同学就消失了,我后来再也没见过他。

学校评优的资格被取消了,因为我,之前所有的努力都付诸东流。学校对于我的处罚是取消一切福利政策,五年内不准评级。

接到这个通知的时候,我很诧异,我本以为学校会开除我。虽说这学校是公立的,但我没有编制,只是合同工而已,我捅了这么大窟窿,还留我,这是天大的恩惠。但我还是离开了那里,那里已没有我的立足之地了。

我往更南的地方去了,这里经济更加繁荣,可以养活自己的工作更多。这里更加潮湿,闷热,还有蟑螂,我一开始还不习惯,但总会习惯的。人可以慢慢习惯一切。

那天,我坐在露天的餐馆吃晚饭,太阳快要落山,将所有的东西都涂了一层金色。在我前方,有个女子,背对着我,当阳光给她的头发也染上金色后,我突然想起了黄老师。她的背影和她很像。

我握住勺子的手突然停下来,紧接着泣不成声。

我联系高老师,通过他想了解黄老师的状况。

“哦,你走之后,又发生了一件趣事。”他说。但是从他讲述的事情来看,我丝毫没有感受到趣味性。也正是如此,我后来再也没有和他联系过。

我离开以后不久,黄老师家里人来到学校,要把黄老师带回家。她是从老家跑出来的,他们找了很久。她在家结过婚,还有一个两岁的女儿。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平台声明:文章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由作者上传并发布,文章内容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简书系信息发布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