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国八年,议政大臣、太子太傅富察宇轩被帝革官,念及旧情,贬为庶民,以教书为生。
来年春日,日光倾城,像是打翻了谁家的胭脂,满庭的海棠争相开放,小小的院落一时泛滥为花海。紧掩的柴扉终于打开,接生的稳婆欢喜而出,将裹在襁褓里的女婴递于屋外早已等候多时的宇轩,看着粉嫩的小脸满是倔强的啼哭,恰有一朵海棠花瓣随风飘摇落在孩子的眉心,他的指尖抚过盈香,说:就叫她海棠吧。
日里随父亲习文熟字,或是母亲拿了挚爱的琵琶教她弹曲吟词,日落后伏在烛台前,看母亲纤荑的十指饶一朵双生扣系在父亲领口,小海棠甚是欢喜,掖着母亲的衣角撒娇道也要学来。
日子好不经过,恍惚间已是十年。
海棠十岁那年,感有寒疾的父亲终究撒手人寰,不久,母亲也卧病在榻。那日,玉格格前来探望,此人原是母亲嫡亲的姐姐,自从家世败落便不予联络,此番前来是看在姐妹情分上带海棠回府,免她流落。
临行前,母亲咬青了唇强忍着泪帮海棠背好那把紫檀琵琶,梳了她最爱的丱发,望着她澄澈的眸子道:额娘想念你阿玛入骨,你要好生活着,每每思念,弹我教你的曲子,吟唱阿玛的填词,我们便能伴你长久。
进了府邸,海棠便被管事婆子带往少爷的后斋。入了月牙门,循着熟悉的芬芳,放眼寻去,竟是满庭的海棠花,盛开了一世的绚烂。心下自觉这里也并没有那么惹人厌,正思忖着,身旁浓密的海棠树上跃下一个身影,吓得海棠轻叫一声,婆子也被唬了一跳,嚷嚷着过来,看清来人只叫海棠行礼,吩咐道:这是咱们家少爷,太太说你好歹是个识得字的,以后就做少爷贴身的丫鬟,伺候饮食起居,研个磨也是极好的。说罢退去。
海棠抬眼打量这少爷,虽是年纪轻轻,却气宇轩昂,不乏书香卷气,也有孩童的无邪纯真,肩头早已落满朵朵红缬染了青衫。男孩也端详她已久,着一身粗衣布衫,但生的甚是雅致,只是稚嫩的眉宇间透露出与之不符的倔强。便问她:你叫什么名字?“海棠”“哦?可是海棠不惜胭脂色,独立蒙蒙细雨中的海棠?你竟也是喜欢这海棠花的?”海棠不语,径自向庭内走去,男孩不解,以为说错了话,默默跟在身后,良久,轻唤一声:海棠,我叫轩辕慕羽,你叫我慕羽就好了。
这一年,他十五岁,她十岁。
后园的海棠花开了又落,落了还开,一树树的萌动,是青石子路也承载不来的心事。
晨光绚丽,海棠为慕羽穿好宝蓝色素面湖杭夾袍,抚平衣襟,慕羽手执那枚双生扣很是喜欢;青玉案旁,海棠研着磨,看慕羽写词,眉目辗转间还能为其填上几句,恰是温婉动人;细雨朦胧,渌水亭里一曲琵琶轻吟,浅唱几句慕羽所填之词,尽是叠韵有余;暮色微醺,青砖黛瓦上两人悄然而至,慕羽指给她看天边最亮的两颗星说道,那里便是你阿玛与额娘,他们一直都陪伴在你左右呢。眉宇间尽显温柔。
姜国二十四年,他二十岁,她十五岁。
这日,雨雪霏霏,慕羽早起便随额娘进宫觐见。慈宁宫内一片祥和之气,太皇太后抚着慕羽的肩满眼关怀,谈及他年已二十,皇上在一旁应声道:慕羽行过冠礼,该是娶妻生子的时候了,佟佳瓜耳的长女也正是及笄之日,依朕看来两人很是般配啊。
轩辕府内,东邸堂上,慕羽闷声坐在侧席,太太正向老爷说起今日皇上赐婚之事,两人皆是喜笑颜开,轩辕辰逸捋一把须髯,朗声道:如今朝野中佟佳瓜耳正得势,倘偌我们两家结亲,实属一桩美意。慕羽起身:“阿妈,额娘,儿子已与人有蓝桥之约,岂能做一个不忠之人。”“放肆,皇上亲谕,岂有不从之说,你这逆子快回房自省,休得无礼。”老爷对慕羽喝声道。慕羽忠孝两难,愤慨离去。
太太轻呷一口贡熙茶,徐声说:“慕羽这孩子生性耿直,我又岂不知道他和那海棠丫头两心相悦,但他们终归只有主仆缘分。”老爷杵额思忖,忽然想起前日有人向他举荐惠州佐吏,此人还贡奉了两层金丝楠木箱拢,所装都是些极致的笔墨洗砚。若能将海棠赏给他也是极大的情分,岂不两全其美。说于太太听,两人一拍即合。
十里长街,宫灯高照,红光辉映,喜气盈盈。轩辕府前,张灯结彩,礼炮齐鸣,香烟弥漫。两个靓丽的新人在众人的簇拥下走入簌簌飘飞的瑞雪和喧嚣的喜乐里。东府后门,一只大红灯笼在寒风肆虐里挣扎,飘忽不定的光影投向街旁一辆黯然的马车。海棠怀抱琵琶,一曲《长门怨》弹的断断续续,所有言不由衷的苦涩都化作两行盈盈泪珠,放下帷幕,随着车夫长鞭扬起,两个知心的人从此天各一方,两两不相望。
姜国二十八年,巡抚大臣轩辕慕羽前往惠州巡查。正值端午,家家户户插满了艾蒿,大街小巷飘逸着粽子的芳香。华灯初上,结群的孩童在金山湖边放花灯,祷告先烈,祈福家人。
换下官服的慕羽着一身茜素青色滚雪细纱袍,独自踱步在湖边,看见一叶小舟在湖心飘摇,还有卜命的先生为黛眉女子述说前世今生。“海棠花,公子看看花吧”十来岁的卖花女童携了满篮的海棠花来到慕羽眼前,临风的人霎时顿了神,白皙修长的手指拈一枝海棠花思绪万千。行至酒家,要上一樽,纯馥幽郁。
夜色渐深,歇缓的店家为慕羽添了酒坐在对侧,闲语道:看公子并不是本地人,可是听闻白娘子“水漫金山”来这湖边一览古迹?慕羽凝眉,欲语还休,示意他说下去。“老夫在这金山湖边卖了一辈子酒,未曾见过漫山之说,但那一年海棠花落,染红了整片湖水,确实此生难忘。”
“可有此事”
“公子不知啊,几年前,本地佐吏陈汉林因挪用公款被谴,自此成了赌场的常客,后来输光了家底,竟将结发妻子卖到青楼,那女子可谓闭月羞花,沉鱼落雁之美,又吟的好词,弹的一手好琵琶。听过她弹曲的人都说可使流云止步,黄莺羞杀。只是,这女子性情刚烈,哪受得那种屈辱,一日便从这湖边跃下,终究没能寻得飘落何方。"
听闻,那日临行前,她奏了一曲极爱的《双生结》。
听闻,她还浅唱着"习习谷风,以阴以雨,之子于归,远送于野"。
听闻,那日风云作变,长街老巷的海棠花漫天凌舞。
听闻,那女子也唤作海棠。
琵琶声起,海棠花落,你还在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