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一个药材之乡，那里种植各种药材。我所记得的就有菊花、丹参、白术、白芷、黄芪、板蓝根，还有叫不上名儿的，林林总总。
药材的市价很高，尤其是菊花，家家户户都大面积种植。
家乡的菊花，不是文人墨客笔下华而不实的景菊。它是一种具有实在药用和养生价值的小白菊，明目平肝，养颜抗衰，提高免疫力等不一而足。
咱庄户人家对于这些倒不甚讲究，自己种的，随手泡起一壶菊花茶喝，不稀奇。他们稀奇的是菊花的高价，总能带给他们一份稳稳的收入，撑起一个家梁来。
菊花的生长，包含了农人几多辛苦与血汗。
四月芳菲，万物铆足了劲儿绽芽抽枝，正是育菊花苗的好时节，家家户户开始忙碌起来，村子变得生气勃勃。
那去年留下的菊花母根，每一棵都斜伸出数根枝桠来，这些嫩枝还不是菊花的幼苗苗，只能算是幼苗前身。待到它们长到8到10厘米左右，母亲就会带上剪刀，一根根剪下来。这剪下来的苗枝有一道程序:掐头去尾，头剪平角，尾剪斜角。这样插进育池时才好生根冒头，长成真正的栽苗。
一把把去了头尾的嫩枝，整整齐齐地送进蔑篮里摆好。绿汁渗进母亲手掌心的褶缝（那是常年干农活留下的口子）间，一条条，或深或浅，或长或短。黑绿黑绿的，像干旱的大地裂开的缝。
直到篮子冒尖儿了，母亲才慢慢直起腰身，将一篮子嫩枝儿背到门口地里的育苗池边，准备插扦。
那育苗池是父亲在剪苗前就准备好的。一个挖好的长方形育池，跟棉花的营养砵池子很相似。里面是翻过的泥土，松软黝黑，准备插扦的部分，因浇了水而泛着光。
父亲和母亲两人，戴着草帽，弯着腰，拿起一把嫩枝，一根一根插进泥土。插时也有讲究，嫩枝略微前倾，不能直杵杵地插，这样有利于它们发育。他们像专心做作业的学生，目不斜视。手像翻飞的翅膀，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快得让你目不暇接。
眨眼的功夫，一行已插好。哪怕是照这样飞快的速度，一个长20米宽3米的池子也得要一天半才能完成，除了吃饭，起早贪黑，一刻不停。
几阵春雨润，几番春阳照，那插土的枝儿悄悄地在地下生了根须，叶儿更多更大了些，新冒出的花头鲜绿润泽。三四个周后，菊花苗要走出"闺房"，要"嫁人"了。更广阔的天地在等着它们----栽菊花的时节不觉来临。
栽菊花也是个繁琐的活，首先得起苗。所谓起苗即拔下育苗池里长好的菊苗，将一根根开分利索，便于加快栽苗速度。窜得比较高的苗儿得放地上，一铁锨下去斩头，齐刷刷一般高。只有矮些，才能后劲足，长势猛。
起好的苗统一放在准备好的营养水里泡根，运到远一些的责任田。这些长菊花的责任田地势都高，以防雨水淹没，造成欠收。
父亲负责凿口，母亲一步一趋往那深口里送进去菊苗，脚头随即堆拢起周围的浮泥，再一脚踩实，一棵菊花就栽好了。十几亩的菊花，都是这样一手一脚一弯腰栽好的。
栽好后的菊花元气不足，需要水的滋润。如果第二天能逢到下雨天，那真是瞌睡遇到软枕头---太及时了。绝大多数时候，是父母肩担挑水，一勺一勺，一棵一棵地浇过去。
夏天，另一项工作是打菊花头，又叫掐头。记得那时暑假，也是勤劳的小姑娘一枚呢，常常和三姐下地打菊花头。那时很疑惑，菊花头都没了还能活吗？大人们怎么想的？
后来才知道，为了生出更多的枝头，结出更多的苞，那些菊花头是必须要掐的。这不是害它们，恰恰是帮它们。
那时掐头都是人工一棵一棵过手，一亩地久久不得到边，急煞人。掐得手指甲都是黑乎乎的汁，很难洗掉。我们小孩有些不耐烦了，嘴里喃喃低语:想回家。母亲不说话，只顾做着手里的事情。我们看着，也不敢再说什么了，硬着头皮咬牙坚持。
几次掐头，菊花的叶儿越来越茂，头儿生得越来越多。暑假里是菊花长得最快的时候。它就像一个孩子，拼命地吸收着阳光雨露，拼命地拔高，心里只一个念头:快快长大，快快长高。
长大从来不是一件需要着急的事。到了九月中旬，扒开重重叠叠的墨绿色叶子，仔细看，你定能找到像绿皮橘子似的小花骨朵，已隐隐眨眼了。
发育一旦开始便势不可挡。到了十月份中旬，花骨朵已经不再害羞，大大方方地开放了。处处菊花香，任你是谁走进来，都得醉在这菊花香里。
放眼看去，整个村子似被一巨大的花的海洋包围了。白的白，黄的黄，我们就成了游走在海洋里的小小的鱼了。大人是来不及欣赏这美景的，他们忙着从杂物间拿出摘菊花的篮子，检查漏洞，一个个补好。抱出晒菊花要用到的柴蔑，刷刷干净。男人们忙着上街采购食物，招待即将到来的摘花工人。
有的主家留着去年工人的号码，打个电话她们就到了，每家每户都能有七八个工人。这些工人家里农事已结束，出来十天半个月，能挣一千多。包吃包住，自由随性。
寒冷的早晨，母亲天不亮就起床准备十来个人的早餐。母亲每早的早饭很丰盛，烤一大锅香喷喷的山芋，要么就掌饼给她们吃，一大锅热气腾腾的白粥，外加两道菜。母亲说:出门在外，吃饱饱的，暖和和的。
早饭准备好，母亲快速地啃了几个烤山芋，匆匆忙忙地先下地摘花了。菊花的花期短，一旦过了时间，花色发黄，花瓣发蔫，蒸出来的菊花饼子就不好看，卖价也就低一些。要抢在霜降前，霜降是菊花的大敌，对菊花的摧残似岁月对女人美貌的摧残。
等到工人们吃好早饭下地摘花时，东方已泛白，母亲已经摘了一大篮子的花。
田头专门盛菊花的大口袋满了，父亲就会推着独轮车过来远回家去蒸。摘花季节，一般倒着来:男主内，女主外。蒸菊花是个体力活，女人干不来;摘菊花是个细腻活，男人赶不上女人 ，大家分工明确，各尽其职。
连小孩也有用武之地了。运回来的菊花倒在铺好的塑料膜上，帮着将扯带进来的菊花叶子挑出来，这样蒸出来的菊花饼子面相好，也有底气争高价。小孩乐得帮忙呢，眼看蒸锅炉里的火不旺了，用小锹子铲几块煤炭送进去;锅里水要添了，舀几勺去。
路边走过一个邻居，总忍不住夸奖几句:囡囡真勤快啊。家里的大人再应答一声:嗯哪，我家囡囡有用呢。这样的双重夸奖，本来就小的心房已经装不下了，那欢喜快漫出来了，变成嘴角羞涩的笑。
家家户户大场上方冒着白茫茫的雾气，那是蒸菊花的热气。父亲端起一笼熟菊花，紧走几步，倒在芦苇蔑上。立时升腾起一股热气，包围了父亲的脸呀，头呀，我看不清他了，估计他也看不清我了。
热气裹挟着浓郁的菊花香味，蒸熟的菊花味儿比生鲜的菊花味似多了一份厚度，醇醇的，浓浓的。
这样摘花蒸花的忙碌，一般要延续十天半个月。两轮花期，高质量的花就能全部上场了。第三期的花已经稀稀落落了，花儿小，花瓣薄，不顶重。一般这时候父亲就给工人结了帐，让她们拿了钱回家。
十来天的相处，父母与这些与他们一样质朴的工人都有些不舍，大家约好明年再见，想念时通通电话。
工人走后，菊花地里还有不少遗落的花，农人是舍不得丢的。妇女们裹着三角巾，在偌大的地里，呼啸的寒风里，一个一个地摘起来。一天也能摘一篮子回来。一篮子花，至少蒸到两三个菊花饼子，一个菊花饼子在高峰期达到二十块钱，母亲算了算，一天额外得四五十块钱，很值得高兴。
花事接近尾声，最重要的工作就是晒菊花饼子了。蒸好的菊花饼子越干越好，这需要晒个把月的大太阳才行。
晒菊花饼的夜里，一层层厚塑料薄膜盖着，第二天等到太阳出来掀开继续晒。这个时节得防着小人了。每个村子总有几个不顾别人辛苦，只顾一己之利的不劳而获的三只手。他们不做太阳底下的人，只做黑暗里的鬼。常常在一夜后，听到人们传着这样一个消息:嗨，你晓得啊，昨天夜里邻村好几家菊花饼子都被偷了。
母亲听了这话有些害怕了。她跟父亲说，晚上都收回来吧，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就这样，每天早上一大家子齐上阵，一摞摞堆得高高的菊饼被我们从屋内运到屋外，一个个摊开晒。下午，再一张张翻开菊饼另一面，确保两面都能晒到太阳。晚上，又从屋外运到屋内。大几千个饼子，算不上是小工程啊。与其说是愚公移山的精神起到了作用，不如说是想象卖了菊花后的一张张钞票起了作用。
一年围绕菊花的忙碌，终于在春节临近的脚步声里渐渐息将下来。菊花枝彻底枯萎了，像枯瘦的老人的臂。人们运回来当柴火用，还可以是冬日菜园里菜们的被子，覆盖上避开冬的寒。也要留一些不刨根的，用作母根，来年作发芽育苗用。
来年的春天，菊花又将抽出新芽，人们又将迎来忙碌的一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