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小说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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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界上最后一个小说家快要死了,这“最后”的名声实在太响,连联合国秘书长都送来了慰问的信件。

  人们团团围在小说家的床头唉声叹气,一层宁静祥和的氛围则笼罩在小说家的面孔之上。

  小说家当然有理由表现得宁静祥和,早在十年前,人类就不再需要小说家了,因为有了AI,一个人的笔力,怎么可能比得上在十二分钟内就读完了人类史上全部小说的AI呢?那足足有五十九亿六千七百三十三万零八百四十五部呢。

  起初那些小说家并没有失业,因为一开始有一批读者不肯看AI写的“新小说”,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批人变得越来越少,因为他们一旦看过“新小说”便纷纷倒戈了。

  与此同时,文学家的数量也在肉眼可见地减少,直到那一批搞文学的只剩下三个,一个小说家和两个诗人,其中一个诗人,为了世界上仅剩的一位读者专门写作;余下的那位则在自娱自乐。

  结果那位自娱自乐的诗人有天出门被车撞死了,在葬礼上另一位同行涕泗横流,当即宣布封笔,唯独小说家不肯放手,为了拓展思路,他去看了“新小说”,看完以后,他坐立难安,愈发觉得自己的文字低劣与无趣,他这么想着,觉得还不如死了算了。

  他在床上一动不动地躺了两天,第三天就有政府的人送来锦旗,他差点忘了他是世界上最后一个小说家了,人们都叫他“小说界的人类灯塔”和“文学界的活化石”,无一例外地给予他最高的精神荣耀。

  于是他不得已扛着这面大旗继续活着,但他的稿件却被所有编辑退了回来,他们说,他每篇文章的共同点就是没人看。为了保存文人的骨气,他又拒绝了市政厅给予的最高物质保障,而选择每月初戴上墨镜去窗口排队领低保以免被饿死,最大的原因是那里的人不认识他。

  当他在出租屋里被人发现的时候,已经饿了三天三夜了,饿得头晕眼花,精神恍惚,他在脑海里将过往回溯一遍,有遗憾,有不解,唯一没想到的就是,他竟是同行里最后一个死的。

  临死前,他还在想,要不要为“小说是人类文学最后消亡的分支”而喜悦一秒钟时,房东便领着浩浩荡荡的一群人撬开了大门……

  眼前,他静静地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还处于昏迷状态,输液瓶里的液体则缓缓地流进他的血管里。

  这时,站在床尾的几人讨论起来,有人提议请人来写部小说纪念他。但一来世界上最后一个小说家就躺在眼前,手不能动,嘴不能说;二来倘若再写篇小说,那他就不再是世界上最后一个小说家了,还纪念他作甚?于是这提议便不了了之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离得最近的人甚至能感受到一股明显的热气,那股热气便是从小说家的身体里逐渐抽离出来的。他们有些伤感,似乎文学也像那股热气一样在消亡,于是个个哭丧着脸,仿佛小说家真的死了一样,但不排除有的人甚至期待着这一刻早点到来。

  西川是代表市政厅文化部来看望这位小说家的,自从他放下鲜花以后,就坐在了靠门的一个位置上,他的头发剪得很短,长着一双老实的眼睛。

  早晨当他还在处理一些琐碎的表格工作时,部长就叫他出去,很器重地拍拍他的肩膀,交给他一个探望小说家的任务。

  西川静静地听着部长的吩咐,尽管他体格魁梧,但在瘦巴巴的部长面前,脊背永远弯曲着。

  然后他按照部长的指示,送了花,再守护着,观察进进出出的人群,他们大多是政界的一些代表,像他一样,虚伪地献上花束,再扼要得体地说出祝福的话语,最后喊来医生问两句,整个过程一气呵成,绝不拖泥带水,至此,西川对无聊有了切身的认识。

  他调整好坐姿,抬头望向墙上的屏幕,里面播放着一个纪录片,一个头发花白的男人坐在椅子上,面前摆着一盘围棋,他扶了扶黑框眼镜,淡然地说:

  “当年阿尔法狗刚出来的时候,我也自己骗自己说,AI下棋是没有灵魂的,但现在想清楚了,下不过就是下不过……”

  “AI是没有灵魂的……”这句话深深烙在了西川的心里,他不自觉地在手机里输入一段文字:

  “什么是灵魂?”

  手机里的AI回复:“这是一种迷信,灵魂是以前的人类认为附在人的躯体上,作为主宰的一种非物质的东西,这种东西离开躯体后人即死亡。”

  西川呆呆地看着这个答案,嘴巴微微张开,他并不想立刻成为哲学家,可这个答案似乎并不是他所想要的。

  他笨拙地改变了一下坐姿,想了想,为了保守起见,又输入一句话:“灵魂的本质是什么?”

  AI的回复仍然是关于“迷信”的那套说辞,西川喟然长叹,照眼下这种样子,他是无论如何也无法知道答案的。

  西川是典型的五零后,也就是2050年以后出生的那代人,那时世界上的总人口仍在减少,但生产效率却因AI的发展得到很大提高,他们的竞争压力也随之减少,刚一出生,就步入物质极为丰富,精神产品也极为繁荣的社会。

  这代人有个共同的特点,就是普遍乐观天真,且按部就班,在工作上,同事和上级理性包容,富有洞见,他们毫无压力地享受着一年两百天的休假;在空余时间里,AI也会根据私人兴趣提供相应的娱乐方式,以AI为纽带的生活,成为必然的选择。

  而这项技术的弊端就是,大部分人类丧失了好奇心和想象力,所有能够想象的情景基本上都被AI所穷尽,人类低下头颅,不再对星空向往,也不对未知进行探索。

  西川耸耸肩膀,叹了一口气,这才十点多钟,还没到太阳升到最高的时候,室内光线也不太明亮。西川站起身来,把另外两盏灯也打开,他看向天花板的眼睛眯了起来。

  一个身穿白衬衫的男人朝西川笑了笑,他走过来,问道:“哎,你和小说家有什么关系呢?我看你在这里坐了挺久的。”

  西川从钱包里取出名片递给男人,他说:“我是文化部的工作人员,我负责陪同小说家走完最后一程。”

  “这样吗?那可有点辛苦呀!”男人感叹一番,他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看了西川一眼,开口问道,“对了,我听说你们部门可以保存人的思想啊?”

  西川有些出乎意料,他没想到这消息传得这么远,他不住地眨着眼睛,站在门口模棱两可地说:“这个嘛……我也不清楚,好像是其他人员在负责。”

  可能是因为西川的表情过于认真,那男人也不再追问了,与他保持着最开始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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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生,麻烦让一让。”这时候,一个沙哑的男声在身后响起。

  西川听到后,赶紧侧身让开,一个男护工推门走进来,他要进行上午的擦洗工作了。他绕过西川,打开旁边的小衣柜,取出挂着的毛巾和下面放着的水盆,又走向卫生间,接了盆温热水,径直朝病床走去。

  衣柜的门没有关好,半掩着,西川瞥见里面挂着两套陈旧的西装,倒数第二层的隔板上还放着一本薄薄的书,旁边则并排放着钢笔和老花镜之类的东西。

  屋子里的人都凑到病床前,手忙脚乱地帮着翻身,西川则轻轻地打开衣柜,伸手把书捏起来,虽然封面上面印的一些字已经模糊不清了,但他还是努力辨认出了“我与地坛”几个字。

  他继续低头翻书,偶尔转头看一看身后小说家的身影,书页的侧边有密密麻麻的标注,淡蓝色的,看着像小小的蚂蚁。

  他想,这本书也许对于小说家来说,有着某种特殊的意义。

  突然,部长打来电话,他即刻把书塞进柜子里,走到病房外面接通了电话。

  “让你久等了,西川。”文化部长在电话那头说,“本来公司那边要派人带机器过来的,可刚才打电话来说,他们有点忙,抽不开身。”

  “我明白,部长。”西川透过门缝看了一眼小说家。

  “所以,就拜托你去公司拿一下机器,可以么?”

  “行的。”西川不禁对着电话点点头,又问,“今天必须完成提取吗?”

  “对的,小说家的情况不容乐观,上级要求,尽早对他完成思想提取,最好是今天完成。”部长斩钉截铁地说道。

  “好,我马上去公司。”西川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那家与文化部合作的科技公司距离医院并不近,即便西川赶上最近的一班城市快速列车,也差不多坐了两个小时,才抵达公司门口。

  所谓的公司大门其实就是一片栅栏,一块简单的木牌挂在那里,上面刻着“造梦之家”四个淡蓝色的大字,一不小心就注意不到它。

  远处有一栋白色房子,看上去是度假别墅的样子,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只不过对于一家科技公司而言,这造型实属简朴,那广阔的草坪和田野风光无疑是为了更好地隐藏它的存在。

  架构师从栅栏里边走出来,他一身牛仔衣搭牛仔裤的休闲装扮,一边开着栅栏门,一边打着电话:

  “骨架可以保留,情节调整一下,文字全部换掉,换成现实风格的文字,具体的重写细节我稍后发来,先说到这里吧,我这边来客人了……”

  架构师走到西川跟前,拍拍他的肩膀说:“好久不见啦,让你久等了,欢迎来到造梦之家!”也许是真的好久不见了,架构师说话时表情还有点僵硬。

  “这里风景挺好的呀,我还是第一次来。”西川淡淡地说。

  “嗯,今天员工放假,可以随便参观。”架构师微笑着说。

  “机器就放在那栋白房子里面吗?”西川又问。

  “是啊。”架构师没忘记表达自己的歉意,坦诚地说,“今天不好意思啊,刚准备出门送机器的时候,就有人来找,不知不觉间,时间就晚了……”

  “没关系的。”西川一脸轻松的表情。

  “小说家那边的情况如何?”

  “医生的意思是,就是这一两天的事了。”

  “唉,人这一辈子,就这么结束了。”

  “是啊。”

  “你最近也挺忙的吧?”

  “还好。”

  在前往白房子的路上,要经过一片养牛场,旁边也立着一块广告牌,上面写着一句宣传语“幸福的奶牛产美味的牛奶”。

  几十头奶牛就待在绿油油的草坪上,都埋着头在慢吞吞地吃草,神奇的是,在草坪的对面还开辟了一块水田,两个戴着草帽的机器人在水田中劳作。西川走过去,站在田埂上,发现蝌蚪从机器人脚下游过,看到这里,西川有些困惑。

  “这里是农业试验区吗?”西川指着农田里的机器人问。

  “是的,我们在探索农业发展的各个可能性。”架构师认真地解释道,“我们发现,把现代科技投进传统农业生产中时,会产生一种古典的美感来,有助于激发‘创意设计师’的灵感。”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确实有种特殊的美感……”西川点点头。

  田埂上还站着一个理着平头的男人,五六十岁的样子,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看上去像是一名作家,他对着天边的云凝视了半晌,脸上带着无法释然的表情。

  西川总感觉这个人有些熟悉,好像在哪里见到过,他仔细在脑海里搜索着。

  “今天写了多少字?”架构师走上前问。

  “一个字也没有。”平头男人耸耸肩膀。

  “嗯,那就慢慢来吧……”架构师含糊不清地说,接着又领着西川朝白房子走去。

  小道很干净,由鹅卵石铺成,两旁栽种着不知名的花草,西川嗅了嗅,依稀能闻到淡淡的尘土气息。

  “刚才那个老家伙提供的灵感呀,是一群人中最棒的,他能很好地利用AI,只是写得慢一点。”架构师补充说道。

  “这样啊……”西川轻呼一声。

  “他以前是城市快速列车司机,一天大半的时间都待在明亮的操作室里,总跑一条单线铁轨,那条铁轨会穿过大城市,也会穿过我们这个小镇。在小镇边缘,他看见了‘造梦之家’的标志,便决定下车成为一名‘创意设计师’。”架构师缓缓道来。

  “嗯……这就是他告诉你的故事吗?”西川问。

  “对啊,难道有什么问题吗?”架构师反问道。

  “他其实是世界上最后一个诗人。”

  “啊!”架构师停下脚步,惊呼一声。

  “在另一位同行去世以后,他曾经来文化部注销过关于他的所有称号的,对外称是要封笔,我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也是挺意外的。”西川与架构师对视一眼,耸了耸肩。

  “听你这么一说,我突然想起来了,我曾经在那位诗人的葬礼上见过他。”架构师感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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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后,他们在一个路口左转,沿着水泥小道走了几分钟以后,便来到那栋白房子面前,一楼的窗户都安有紧锁的百叶窗,房子的背后,则生长着成片的高大树木,无数枝叶伸展开来,仿佛要将整个屋顶遮蔽。

  架构师沉吟着走到西川前面,握着黄铜把手,缓慢推开那扇巨大的木门,门的铰链发出“咔咔”的沉闷响声,西川的脸颊逐渐感受到空气的轻轻流动。

  “什么是‘创意设计师’?”西川忍不住问道。

  “‘创意设计师’就是利用AI来进行写作的人。”

  “那就是‘作家’吧?”

  “准确来说,是提供创意的人,他们提供创意关键词,AI再根据这些关键词进行扩写,丰富故事细节。”

  “这有什么用呢?”

  “除了提供文学作品,更主要的是,为那些‘缺失的人’提供一场幻梦。”

  “幻梦?”

  “对,人物在我们笔下经历生死疲劳。”

  大门彻底打开,耀眼的白光洒进来,屋内顿时明亮许多,一头独角鲸赫然出现在眼前,它差不多有四米长,脑袋上伸出螺旋状的长牙,它在顶天立地的玻璃后面悠闲地游动着。

  “这种鲸鱼还存活呀?我是第一次见到,着实让人震惊啊!”西川仰起头盯着那头鲸鱼。

  “对,这是世界上最后一头独角鲸。”架构师有些严肃地说。

  “莫非这也是你们的实验项目之一?”西川看向架构师。

  “算是吧……现在的AI,就如同这头大鲸鱼,让普通人惊叹,但却是宠物。”架构师走到西川身旁说。

  “什么意思呢?”西川有些困惑,皱起了眉头。

  “AI需要模仿人类,就像现代诗的形成需要模仿古诗,尽管根子上有微妙的区别。”

  “那怎么办呢?”

  “随着时间的推移,它会慢慢完善自主性的。”

  他们一前一后穿过大厅,眼前出现一条长长的走廊,两旁都是房间,架构师打开其中一扇木门走进去,又把几扇百叶窗也向外推开,屋子果然更亮了一些。

  “我看你有点累了,喝点东西休息一下吧。”架构师径直走向旁边的茶水间。

  “好,随便什么喝的都可以。”西川说。

  架构师从冰箱里取出一瓶果汁递给他,说:“这是我们农场产的水果,再由精密仪器打成果汁,你试试。”

  西川拧开瓶盖喝了一口,令人惊讶的是口感很好,他说:“很好喝呀!”

  架构师微微一笑:“自然,我们用传统农业生产的水果,保留了最原始的甜度。”

  “你们公司挺怀旧的嘛。”西川笑了笑,一口气把剩下的果汁喝完,接着他坐在沙发上,来回转动着脖子,试图放松一下,突然,他的脖子僵住了,目光死死地盯着一个地方。

  “那里面是什么?”西川指了指旁边的一面玻璃窗,那似乎是一个用于观察的窗口。

  “真正的‘造梦之家’,为‘缺失的人’打造的。”架构师一只手拿着果汁饮料说。

  “我能进去看看吗?”西川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当然可以。”架构师的口气充满自信,“看你的样子,似乎对这个项目很感兴趣?”

  “这个项目我听部长提及过,感觉挺有意思。”

  “是吗……”架构师将目光转向西川,接着也一口气喝完果汁,转身走向那间房间,输入密码,打开了门。

  西川在门口停下脚步,他仔细地扫视整个房间,发现里面躺着差不多有三十多个人,身上都连着各种仪器,脑袋上的线路则最多。

  “这里躺着的都是我们的客户。”架构师看了一眼西川说。

  西川的视线逐渐落在他们的床头上,那里贴着客户各自的照片,每张照片里的人物,眼神里似乎都充满着不安,像是一下子被丢弃在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里。

  可当他转头望向躺在床上的人时,发现无论哪一个,脸上都带着淡淡的笑容,那是处于幸福中的笑。

  这明显的区别让西川一时摸不着头脑,他侧着头沉吟不语。

  架构师似乎察觉到了西川的疑惑,问:“他们有些奇怪吧?”

  西川抬起头,口气不太自信地说:“是有一点奇怪,他们是什么时候来到这里的呢?”

  “具体时间我不太清楚,不过起码都有一两年了。”

  西川点点头,他注意到躺在旁边的一个老妇人,六十岁上下的年纪,身上穿着很有光泽的汉服。

  “这是谁啊?”西川指着老妇人问道。

  “噢,这个老婆婆啊。”说着架构师轻叹一声,“她大概十年前就来到这里了。”

  “竟然有十年了?”西川感慨一声,“这里面一定有很复杂的内情吧。”

  架构师将她的梦境记录本翻到最后一页,说:“嗯,是的……因为她唯一的儿子去世了,她儿子走时才二十出头,听说是很优秀的建筑师。”

  “她的梦境是什么呢?”

  “想要‘创意设计师’帮她描述儿子成家以后,他们共同生活的场景。还有就是留住过往的美好记忆,不断重复,细化,以此冲刷出记忆的鸿沟,使其再也不会忘记它们。”

  “原来如此。”西川的表情夹杂着同情和惋惜,接着他又指了指旁边躺着的一个青年,“那他呢?”

  “为了留住因病去世妻子的记忆……”架构师淡淡地解释道。

  好一会儿,两人面面相觑,谁都不说话,最后西川先把视线从青年身上离开,他问:

  “那所有的遗憾都可以弥补吗?”

  架构师摇摇头,喃喃道:“在我看来,AI是算法,是没有自己社会空间的非人类,与其在AI上寄托一些东西,不如自己去创造新的生活,形成新的记忆。”

  “明白了……”西川淡淡一笑。

  “你要不要试一试?”架构师显然明白他的心思,提出这样的建议,“我们会尽力帮你挽回一些遗憾的。”

  “可以吗?我还从没这么想过……”西川一脸意外的表情。

  “不过也不一定能成功,前提是你要相信,打心底里相信那些幻境是真实的,这对某些人来说,算是一种救赎吧。你要不要试试呢?”

  西川摇摇头:“或许你说得对,我还是要自己去形成新的记忆。”

  墙上挂着一只古老的圆形时钟,指针停在两点十五分,时间不早了,西川还要乘坐下午三点的城市快速列车,他望了望窗外,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天空变得阴沉沉的,耀眼的阳光已被乌云所遮蔽。

  “我该回医院了。”西川有些着急地说。

  “好,我马上把机器拿给你,辛苦你了。”架构师走进旁边的一个小房间,不一会儿,便提着一个黑盒子走出来,他把盒子交到西川手上,说:

  “机器做了一些改良,应该更加好用了,操作还是跟以前一样。”

  “行,那我先离开了。”西川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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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个小时以后,西川提着机器走进位于走廊尽头的病房,他掏出证件,礼貌地让探视的人离开房间,再把窗户和门一一关上。

  他把像头盔一样的仪器安放在小说家的头上,随后便躺在一把靠墙安放的摇椅上,望着对面墙上的污痕,没多久就睡着了。

  当小说家从一片迷雾中走出来时,西川表现得很意外,他以为通过这个机器只能看到文字,没想到遇见了真人,看来这个机器果然升级迭代了。

  “你在我的大脑里?”小说家的脸上露出难以言喻的复杂笑容,他思索片刻后说道,“所以,这就是所谓的‘思想提取技术’了?”

  “对的。”西川点点头,“我们会把你的思想好好保存在一个储存盒里的。”

  “我现在在哪里?”小说家睁着圆溜溜的小眼睛,环视了一下四周问道,“换个说法,我的身体在哪里?”

  “在市医院的病房里,目前昏迷不醒,是房东在房间里发现你的,然后通知了我们。”西川耐心地解释道。

  “这么说来……我快要死了?”小说家又问。

  西川点点头。

  “我能看看我吗?”小说家瞅了瞅自己若隐若现的右手。

  “当然可以。”西川摁了一个按钮,虚无的环境立刻变成病房。

  小说家半躺在病床上,透过窗户望着远方:“看上去是要下雨了?”

  “也许吧。”

  小说家把目光移到西川身上:“你一个人来的?”

  “是的,做这项操作只需要一个人。其实,有很多人探望你,只不过刚才都被我赶出去了,你不会介意吧?”

  “噢,我不是这个意思,无论他们是否来探望我,对我而言,都没有关系。”小说家摆摆手,“我想说的是,派你这么一个年轻人来守着我这个老头子,这个任务很糟糕吧?”

  “并没有的,您太客气了。”西川摇摇头。

  “这个机器可以看见我的小时候吗?”小说家有些好奇地问道,“就像现在这样,穿过厚厚的乌云,穿过时间,远远地眺望过去。”

  “可以的,即便非常遥远的往事,也可以看见。”西川答道。

  “我的小时候可是很糟糕啊……有太多苦难了。”小说家苦笑一声,“不好意思打扰你了,你还是继续你的操作吧。”

  “没事的,这个机器它能自动操作,我只是盯着它,以防出事故。”西川低声说。

  “哦,那就好。”小说家不自然地笑了笑。

  机器继续运行着,显示屏幕上闪着绿光,他们不自觉地陷入了沉默,小说家就像石头一样,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一点反应都没有,最多偶尔眨眨眼睛,动作僵硬得像机器人。

  “那个有个问题,我想问问您,不知方不方便?”西川小心翼翼地问。

  “没事的,问吧。”小说家说。

  “你觉得AI会彻底取代人类的写作吗?”西川不禁脱口而出。

  “这个……文学是一种艺术,不是一种竞赛,没有谁取代谁的说法。”小说家无力地笑了笑。

  “但如今现状就是这样,AI在代替人类写作,它甚至已经完成了《红楼梦》的后四十回。”西川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小说家。

  “AI的写作艺术也可以被欣赏,譬如你刚才说的《红楼梦》的续写。”小说家坦率地承认,“可这部作品是没有终极答案的。”

  “它穷极所有可能,写出成千上万的结局,总有一个是终极答案吧?”西川皱起眉头问道。

  “嗯……无法体验人类社会各个角落和情感的它,不可能取代人类在批判现实上的艺术。 AI确实能穷极所有可能,模仿写出《我与颐和园》《我与迪士尼》《我与环球影城》……榨干相似题材的所有剩余价值,但它永远也写不出《我与地坛》。”小说家把视线移向窗外。

  “这个……我想也是。”西川欲言又止。

  天慢慢变黑,玻璃窗外突然闪过一道亮光,接着就传来轰隆轰隆的声音了。

  “所以,结论就是,在对抗人类现实的艺术表达上,AI不可能取代人类。”小说家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他的头发和瘦削的肩膀上似乎都落了一层灰,微微发白。

  “小部分人对AI的态度还是保持乐观且傲慢的,AI确实写不出,但如果有一天,它写出超越人类的现实作品了,那又怎么说?”西川反驳道。

  对于这个假设,小说家有些震惊,他一时语塞,想了一会儿后,平静地说:“果真如此的话,那AI就不是艺术上的取代,而是真正地进入人类社会,成为一份子了。”

  窗外的雨声越来越响,由啪嗒啪嗒逐渐变成哗啦哗啦,中间还夹杂着轰鸣的雷声。

  小说家说:“这场雨下得越来越大了,看样子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

  西川说:“对啊……那未来还会有小说家诞生吗?”

  “我不是预言家,这个问题我没有答案……但我知道,文学的未来终究是悲哀的。”

  “如何看来?”

  “AI创作的来源是人类自诞生以来所有文学和文学分析作品的合集,所以它的作品会无限接近文学的边界,能让很多人赞叹,但终究还是在文学已有的边界内徘徊。”

  “有道理,那么想要打破这种边界,就需要人的参与了,或者说是天才。”

  “对的,那些常规作家和非超一流的作家,即便写作有AI的辅助,产出的作品仍然和普通人无异,他们的创作已经渐渐被AI取代,大多都会被淘汰。”

  “然后呢?”西川把双手握在一起。

  “所以普通人觉得自己没有必要创作了,只要学会欣赏就可以满足大部分日常需求。而创作这件事,最终会滑向小部分人的专属。”小说家叹了一口气。

  “这听起来确实让人感到悲哀。”西川同意地点点头,旋又说道,“不过话又说回来,有的人写的东西的确很糟糕,比不上AI。”

  “人类起初发明书写,只是为了记录。”小说家目不转睛地盯着西川说,“所以,再糟糕的文学,也是精神世界的载体,留下它存在过的证明。”

  “存在过?”西川有些不解地问。

  “嗯,对的,”小说家望着窗户说,“证明一点微薄的价值。”

  “照你这么说,未来文学就是一片黑暗,没有任何发展方向呢?”西川想象着未来文学的发展情景,莫名地感到不安,所以无法保持冷静。

  小说家摇摇头,低声说道:“我认为,未来文学在达到已有认知的边界之后,可能会偶然出现以前没有的流派,譬如‘天真文学’和‘疯狂文学’。”

  “天真和疯狂?”听到这两个词,西川不禁吃了一惊。

  “未来不可预知,打个比方,若干年后,偶然出现一部由精神病患者写出的疯狂文学作品,一经发表,就被广大人民群众推崇备至;或者是一位年轻的父亲,发表了小学一年级水平的孩子的作品,那部作品是用匮乏的文字语言书写而成,从而引领了懵懂无知的天真文学!”小说家有些兴奋地说道。

  “也就是说,在当常规途径无法突破边界的时候,也许只有采用非常规的方法才能有所突破了。”西川的眼睛里也闪烁着光芒。

  “是的,人类需要的不是与AI竞争,而是把握AI的主导权,AI的所作所为都由人类来定义这才是最重要的。以上纯属个人想象,理性交流。”小说家说完这段话,似乎用光了全身的力气,他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接着缓慢地垂下头。

  “明白了,您的这些推测挺有意思的……不过,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西川急忙开口道。

  “嗯?”小说家无力地抬起头。

  “您害怕死亡吗?”西川谨慎地问。

  小说家缓慢地摇了摇头,接着把右手插进白发里挠了挠,他说:“活得太久,害怕已经被消磨殆尽,虽然难以置信,但我好像在等着它早点到来一样……大概是因为我没经历过什么疾病痛苦吧,一下子就陷入昏迷,就像睡觉一样,死亡就变成家常便饭的事情了,只不过这场睡眠不一样,一睡一辈子就过去了。”

  “就这么简单?”

  “是啊。”小说家自嘲地笑了笑,眼里泛着点点泪光,“有时候事情就这么简单,我自己都觉得平淡无奇,就像我曾经写过的那些小说一样……”

  “不是的,您写的那些小说很美,我是您的读者……”西川不容置疑地说道。

  “小伙子,谢谢你啊,当我最后的读者。不好意思,我有点累了……”小说家笑了笑,接着缓缓地闭上了眼……

  仪器的红灯亮起,一切都在慢慢地瓦解,天空在褪色,摇椅在消失,书本在朽败。西川泪流满面,他感觉自己经过了一场漫长的岁月,房间里原有的熟悉氛围早已荡然无存,最终又回归到彻底的虚无。

  “砰”的一声,白房子里的独角鲸撞向冰冷的玻璃,一下,两下,三下……大厅微微晃动起来,突然,玻璃碎裂,冰冷的海水涌向大门,顺着海水滑出去的鲸,像新生的婴儿一样,发出哀伤的叫声,它的眼眸里映着略带灰蓝色的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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