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无形无质,它本不为肉眼所见,亦非指尖可触;它只是心上一缕清颤,只待灵魂去承接。
四季的风色,流转于记忆的光谱——腊味氤氲的冬风染白了山野,这风一至,我心底便响起归家的足音,纵使砭骨严寒,亦难掩它送来人间团圆的暖意;待山峦褪去素白冠冕,春风便悄然泼洒出满眼新绿,寒意被其柔掌轻轻拂去,大地遂被点染成一片苏醒的嫩碧;夏风则是青春本身,它鼓荡着斑斓的活力,吹送着不谢的花期,让少年永远奔行在十八岁的晴空下;待到秋风点金,它便成了最解心意的故友,不疾不徐,温存拂过之处,大地捧出丰饶,人间漾起笑语。
风自有其魔力,轻易便使人阖目展臂,迎向它携来的万象。童年求学于镇上,归家需跋涉二十里蜿蜒山路。夕阳沉坠,暮色四合,我常背着沉重书包攀爬陡峭山径。疲累如铅坠脚之际,最渴盼的便是那缕如约而至的清风。山腰一隙石缝,亘古吞吐着不息的风息,遂成了我们途中必然小驻的驿站。无人知晓,一个稚童负重跋涉十余里后,坐卧石隙中感受凉风沁透心脾的滋味——那并非单纯凉意,而是疲惫尘泥里悄然绽放的慰藉之花。幼时我常逆风奔跑,风势愈劲,心愈昂扬,仿佛顷刻便要御风而起,化入苍穹。解开衣扣,布衫在颈后猎猎翻飞,我便俨然成了幻想中衣袂飘飘的逍遥侠客。
南国的风韵致温软,宛如情窦初开的少女;而燕赵之风则似不解柔情的莽撞汉子。可正是这北地的粗粝,反在我胸中激荡起难言的澎湃。
六月熏风总裹着青涩的微醺,在闷热里诱人品尝。教室窗外那条幽径寂寂,两旁无名花草,在树影婆娑间随风轻曳。我惯于在熟稔之地寻觅新趣,于是成了此间的常客。风似知我心意,每当我行至,便温柔徐缓地替我抚过每一茎草叶。宿舍围墙外,广袤的玉米地或红薯田铺展成一片无垠的碧海,诱我每日晨起倚窗凝望。远处山丘上坟茔点点,橘树李树间杂其中。风便卷起散落的纸花与塑料祭品,任其飘零于山下田畴——这般景象我目睹了无数回,风将祭奠的残痕吹向身后,仿佛也将我的少年时光悄然拂去。毕业多年,梦中仍反复跋涉过那段狭长风口重返宿舍,那里风势劲急,卷落残花,终将我的青春席卷入苍茫流年。
当真正告别栖居二十载的小城负笈他乡,才蓦然怀念起那些行遍的旧径与熟稔的面孔,思念起那一脉故土的清风。即使身在此地,我亦常思忖:此处的风与故乡的风气息相通吗?风里是否也缠绕着母亲琐碎的叮咛?为何风总迎面而来?它是在拥抱我,抑或向我传递着无声的期许?曾有段岁月,我竟渴盼狂风肆虐,幻想它能赐我飞升之力,让我如柳条般紧攥栏杆在虚空中狂舞——风之使命,不正是将万物送往人力难及之境么?它若足够强悍,是否也能把我吹送至那些魂牵梦绕却步履难达的远方?
这座城里的风我已历遍,每次皆予我不同体味。唯独严冬之风令我疏离,它薄情寡义,全然忘却秋日我对它的眷恋,竟狂暴地撕扯衣襟,将我强拥入怀。这般汹涌的“热情”令人窒息,我只能死死攥紧衣襟抵御。朔风凛冽,空气干冷如沙漠,风劈面而来,似无形的耳光火辣辣掴在脸上。它让冬日那点稀薄暖阳,徒然徒劳地试图消融坚冰般的寒气。
我随风而生,也在风中成长,终有一日,灵魂将化作无形之风,越过所有熟悉与陌生的山隘——原来生命本身,就是一场不息的长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