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炯}
就这样坐了一夜,再睁开眼时天已大亮,阳光狠狠刺痛了我的眼球。林佳还没醒,我出医院准备买点吃的,手机响了,是方禾打来的。
大叔,你别动,我在楼上看到你啦。
我回头在住院部来回打量,终于在中间的楼层看见了个小脑袋,我说,你妈怎么样了?
方禾说,你等我。
等方禾急冲冲跑过来,第一句话就惊到我了:我想杀人。
我说,想杀人的多了,你算老几。
方禾指指自己的肚子,说,孩子。
我明白了,就说,你要堕胎去医院啊。
方禾说,我没钱。
我问,你男朋友呢?
方禾说,我们分手了。
我不知应该说些什么。
方禾突然仰起头来回寻找着什么,最终把目光锁定在一块用来装饰公园的大石头上,然后跑过去扶着石头一阵狂吐。我走过去想拍拍她的背,又觉得不太合适。
她吐完后就倚着那块大石头,我说,别倚着,石头凉。
方禾喘着粗气,说,石头硬,踏实。
我看着那块石头,有一人高,但上面没有雕刻任何字,只有一份油漆涂的小广告,这个性病广告真值了。
方禾说,我妈下午办完手续就能出院了。
我说,你好好孝顺她吧。
方禾说,我要把孩子打掉。
我说,我女朋友也住院了,可能帮不了你。
方禾说,我一定要孩子的父亲掏这份钱。
我问,他会给吗?
方禾说,我有证据,他玩了我多少次给这点钱就这样算了?
我说,证据呢?
方禾说,有我们光着身子的合照。
我说,那样的话,你手里的照片还是对你的威胁比较大。
她说,我不管,惹急我我就报警,然后让电视台把我们的故事做成纪录片来提醒跟我一样的花季少女。
我说,你小心他对你施暴。
方禾说,他如果把我打流产了我就躺在地上不走,让他送我去医院,结果还是他掏钱,嘿嘿。
我摇着头说,你回去吧,我买饭呢。
方禾在身后大喊,你人真好。
{方禾}
我打电话给那个大叔,“大叔,你得帮我。”
他问,“帮你什么?堕胎?”
我说,“我在老广场门口等你。”
他思索一下说,“好吧,不过我事先说明啊,你别误会,我只是闲的。”
我背着书包站在马路旁,穿了件大衣把身躯包在里面。看到大叔走了过来,我一指旁边的摩托车,说,你带着我吧。
他骑上摩托车,摩托车好像咳嗽似的发动起来,我爬上来,抱着他。
他说,坐好了,要走了。
我嗯了一声,说,我爸以前也这么跟我说。前面右拐,菜园巷对过有个小诊所,我打听好了,三百。
他说,去医院吧,那儿不安全。
我说,没钱。
他说,你没要到钱?
我说,我去他店里了,他让我到柜台里拿,但我看到柜子里都是零钱,他生意也不好,我就没拿。
大叔拧紧油门,说,我兜里还有些钱。
我说,那家诊所就是县医院的医生开的,流程和医院一样,我同学都是在那里做的。
把摩托停在了小诊所外,浓烈的消毒水和药片的混合味儿扑鼻而来,里面是个小院,流着口水的狮子狗趴在无花果树下,三个房间挂了三个牌子,诊断室、财务室、手术室,诊断室里坐着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女人,她看着我们,机械地问,怎么了?
我们都没回答。
女人问,多长时间了?
我说,一个多月了。
女人说,药流吧,不用做手术,在家等着就行。
我点点头。
交了钱后,女人给开了三片米索前列醇,六片米非司酮,让分三天吃完,方禾当场吃了一次。
出了诊所,大叔问我,去哪儿?
我说,让我来骑。
他说,你会吗?
我说,当然了。要不然你以为刚才是谁把摩托车骑到路边的。
他坐上后座,我拧动油门,这次摩托车不像是咳嗽了,而像是呕吐。
“嗡”了一会儿,摩托车以意想不到的速度暴走起来,大叔下意识地抱住了我有些鼓囊囊的的腰肢。
我呵斥道,你别乱摸。
他马上把手往下移,说,不好意思。
摩托车缓缓往南行驶,经过了无水河桥、抗大初中、县委家属院、东海花园、碧水蓝天、种子公司……
他问我,方禾,你是不是你们学校里最漂亮的?
我说,那还用说,我当然是了。
他说,那你跟这个人是初恋吗?
我说,不是,我的初恋很早……你猜?
他说,那你们在一起有多久啊。
我说,没多久,因为他玩腻了。
他说,真惨。
车速提到了60,并且不减速地拐入了另一条大道。天渐渐暗下来,风吹在脸上,迎面而来的货车开着远光,鸣笛声在旷野回荡。
他说,方禾,我们回去吧。
我说,回哪儿?
他说,回小镇,你都快出明县了。
我说,对不起,我迷路了。
他连忙四处张望,速度与气流的摩擦让他睁不开眼睛。他说,往回走就行了,别再往前开了。
我说,没有办法回头。
他说,为什么?
我说,刹车坏了。
他说,我靠!真的假的?
他说,那你把钥匙拔下来就行了。
我说,我们家的摩托车没钥匙,一蹬就着。
他说,那你松开油门。
我说,油门卡死,老毛病了。
{陈炯}
其实我还想提示她用脚刹,只是我怕她又说脚刹也坏了就没吭声。
只能静静地坐在她后面,使劲搂着她争取不睁眼。我突然意识到生死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想到这里我又赶紧拿出手机,准备给林佳发个信息,屏幕上显示一条阿生发来的信息,上面说:
“小曼后天回来。”
看完这条短信,我像是又重复经历了一次人生。
余曼即将出国前,我们最后一次在无水河边漫步,晚上六点整,艾艺大响起舒伯特的《小夜曲》。我向她表白,她假装没听到,然后我俩去金狮麟喝酒。
当时我不知道她家里破产,也不知道她在强颜欢笑。她笑着说京都有很多小吃店,富士山会随着节气变化,日本人吃饭的碗都很小。我在一边静静地看着她,听她说着。
外面下了很大的雨,雷光闪动,我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口齿不清,丑态百出。
我意识到生活是多么廉价和残酷,然后彻底醉了,抱着小曼痛哭,说了一堆令我清醒时难以启齿的话。
然后我冲到街上一阵狂奔,在风雨中听见余曼在后面叫我。
我闭着眼在雨中跑啊跑,跑啊跑,耳边一直萦绕着莫名的歌声。
再睁开眼时我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浑身都疼得要命,一张女孩的脸在我眼前晃来晃去。
我问她今天是几号,她说我出了车祸,已经昏迷两天了。我便知道小曼这个时候已经到日本了。
后来那个女孩照顾了我半个月,成了我女朋友。
那年,光良的《童话》席卷全国。
我和林佳在成通街租了间房,一住就是三年半。
摩托渐渐地停下来,我望着昏暗的路灯问,“没油了?”
方禾说,“不,我踩了脚刹,再踩20秒车就会熄火了。”
我说,“这摩托真有个性。”
方禾问,“那我们已经出了明县了吧?”
我说,“何止,都到阳县了吧!现在该怎么办?”
方禾说,“你是个男人,这个问题应该是我问你。”
我说,“哦,不好意思,你刚才骑车的时候我一不小心弄混了。”
方禾问,“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林佳来的电话,我也下了车,示意她别说话。
我接了电话,说,“喂。”
林佳说,“你在哪儿呢?怎么还不回家?”
我说,“我跟一个朋友飙车迷路了。天亮了我应该就能回去了。”
林佳说,“怎么这么不小心啊!”
我说,“真对不起。”
林佳说,“你饿不饿?冷不冷?”
这么一问我顿时觉得又饿又冷,我说,“没事,今天晚上你自己先睡吧,等你一觉睡醒我就在你旁边了。”
林佳说,“那好,我先挂了,我要赶紧睡觉了。”
我说,“乖,睡吧。”
挂了电话,方禾踹了一脚摩托车,说,“什么玩意儿,竟然把我带到这个地方来。”
我说,“不是它的错,它已经很累了。”
方禾说,“我们今天晚上怎么过夜啊?”
我说,“没关系,在附近走走,说不定能找到一间旅馆。”
我推着已经接近报废的摩托车艰难地行走,走到一个十字路口,在右手边的那条街上赫然亮着一条街的霓虹。
赶紧招呼方禾跑过去,由于没钱,开了间单人标间,多要了条被子,我睡在地上。
夜里,方禾流了很多血。
鸽子不会明白,无论下过多少场雨,只要天空还在,就永远不乏眩惑的看紧彩虹的人。人们不在乎时间的长短,不在乎其实有没有虔诚的观众,不在乎自己是个过客是仓促的行人,甚至不在乎真正没有改变的,只有天空与大地这个巨大的舞台。
只要我们还有手有脚,能笑能哭,就容许我们静静地赴这场宴,即使它简陋、它没有音乐、它虎头蛇尾,甚至它戛然而止。去看那条河,看记忆的开始和结束。在夜里走过多年后早已改变的模样,回过头,却又到了那年捉萤火虫的小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