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原创,首发于《杭州文学》2025年秋季刊,作者:李坤,文责自负。
1.埋书人
埋书是一件需要技巧的活儿。怎么走上这条道路的,我至今也没想明白。图书馆倒闭之后,也是一时妄想,我买下了全部的旧书,价格实在低,完全是按照废纸作价的。我的想法很单纯,那些读者终归要读书,既然图书馆没了,总需要一个去处,作为图书馆的替代品,我开个租书店就算不能赚大钱,糊口总是可以的,我也就想着混口饭吃。像我这样的人,还能有多大作为呢?
我在图书馆斜对面的民房租了一间,二十来平米,书搬进来后,我发现床没地方放,书比我想象的要更占地方。我用钢管做了个隔层,相当于阁楼,我就睡在上面。一切整理停当,我在门口挂了牌子,算是营业了。第一天过去了,一个人也没来,倒是隔壁修电瓶车的老板家小孩来问有没有绘本。没有,我瞪了他一眼。回头他爸爸来了,问我是不是凶了他儿子,我说没有啊,这位父亲用油乎乎的手指着我,要我小心点儿。
我突然想到那些读者并不知道我开了租书店,真笨。我又做了一块牌子,放在图书馆门边,告诉读者们到对面租书。这是第二天清晨,我站在图书馆门前揽客,还真的来了一堆小情侣,他们看着图书馆的门锁议论着。我问他们是不是来借书的,他们说不是,只是来看最近有没有茶文化讲座。
我在自己的店门口搬了张凳子等,终于等到一位来租书的女人,但是她不肯租一年,最多一个月,因为她一旦找到工作就没时间读书。临走她还出主意说,做生意应该先做市场调查。市场调查?这种夕阳产业当真有可调查的对象?看着她骑着破烂不堪的自行车走远,我简直气爆了。她怎么不说再来个产业链延伸策划书?大家都是穷人,何苦拿人开心。
埋书要选择好天气,最适宜的天气是小雨后第二天,或者中雨后第三天。第一锹下去,就可以发现是否顺当。如果顺当,泥土发出类似一口咬下萨琪玛的声音,那么这天至少可以埋二十本甚至更多;如果不顺当,铁锹像撞到石头上,砂石死死咬住铁锹,用它的骨头对抗利刃,宁折不弯,这种情况下,多半铁锹会退缩,被刺耳的摩擦声弄得失魂落魄。还有,要注意辨别那些杂草或者竹根多的地方,那种地方给人一种假象,好像它们软弱可欺,如果被蒙骗了,那就有好戏看喽,会弄得你磕磕绊绊狼狈不堪。
再说回头。生意实在太差,我不得不做市场调查,得到的反馈有几种。一种是以前图书馆人气不错主要是因为环境好,找点儿书可以消闲解闷;另一种是所谓喜欢读书的那群人主要是为了活学活用,说白了就是摘抄一点东西跟上时代发展,新概念翻新太快,不得不读一点书。这两类人对我这个小店都不感兴趣,怎么看都不能满足他们的需要。约莫两个月过去了,我决定停业,每天挣的钱还不够买补充体力所需的食品。在几千本图书之间上下翻找,倒腾来倒腾去,我粗算了一下,不亚于搬一拖拉机砖头的劳动量。还有房租、水电,睡到半夜有书从书架上掉下来弄得我心惊肉跳,梦里常常出现饭店老板凶巴巴的脸对着我大吼大叫,那张脸是我辗转在饭店打工浓缩的阴影——我曾经铲坏过两口锅。
埋书的地点也很有讲究,找一块阳光充足但人迹罕至的地块并不容易。图书馆后面是一条老铁路,路堤很高,相当僻静。铁路和图书馆之间是一小块无人维护的杂树林,树木枯萎的枯萎,朽烂的朽烂,附近也没有楼房遮挡,是天然埋书的好场所。可是不幸的是,铁路寻道工发现了我,他们像捉到贼一样抓住我,好向他们的主子请功。你想啊,这些穿着油迹斑斑工作服,手拿扳手撬棍的粗汉,这辈子以被死死捆在这条铁路上没有出头之日,遇到一个意图破坏铁路的家伙该是多么兴奋。没准通过此举,他们可以升迁为班组长,甚至可以做个穿警服的铁路警察,那该是多么崭新的生活啊。他们就是这么想的,添油加醋,硬是将我塑造成一个谋划多年炸毁铁路的恐怖分子。
我带着满身疲惫从那间发霉的看押室里出来时,已经是半夜时分。几株灌木各自庇护着一小块雪,月亮挂在高架桥上方。
2.《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
已是隆冬时节,下过一场雪,天放晴后,气温又降了几度,棉衣抵挡不住风寒,可我没有更厚的衣服可穿,只得系上一条围巾出门。河里飘着一层薄冰,退了水的河滩在稀薄的阳光中板结,有两个老人在河滩上漫步,对着芦苇地指指点点。风吹过芦苇丛簌簌作响,河对岸传来一阵唢呐声,在灰蓝色的旷野里散开。一切看起来都是模糊的,颤动着的。
风吹开了竹门,敞开一道窄缝,我看见叔叔依旧坐在草垫上对着幻境神游。透过竹片缝隙的阳光照在他的小桌子上,明亮,金黄,纸张像枯干的荷叶躺在桌面上,他好几天没有写一个字,只是任由思绪飞扬,他等待一句总结性的话,决定终止原先的计划,原先的计划太庞大,现在看来没有必要,该写的都写了。
风再次推动竹门,完全打开了,叔叔不见了,桌上的纸也不见了。
河堤上拐弯了,一台变压器竖在堤外的坡脚处,在那里有一条小路通向一片村落。我踩在碎石和砖渣铺筑的小路曲折前行,经过一块小菜园,看见一道残破的围墙,墙上开了个豁口,我钻进去,一块巨大的草地出现在我面前。几棵槐树后面,在红通通的光里,邮政所仿佛被云霞包围的宫殿。这片霞光温暖而湿润,令人眩晕,我在云霞中闭着眼站了一会儿,直到这片霞光退去方才睁开眼,眼前的景象变成普通的模样:墙上沾着一层细细的露水,薄薄的阳光透过云层撒在墙上,滞留在潮湿幽暗的墙砖表面;墙根的苔藓似乎还没有清醒过来,在苍绿的梦境中低吟。杨树叶在晨风的鼓动下哒哒前行,这群褐色战马群没头没脑,走走停停。
我在蓖麻丛中挖了一个小坑,埋下今早的第一本书,又从墙根刮来一铲雪盖在坑上。《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配得上曾经住在这里的人们。在安静的地下世界,人们需要一本回忆往昔的书,回忆那些充满风险的年代。槐树上最后几个音符飘落,草地中央竖着一根水龙头,挂着一根小冰柱。这个表象着的世界冰冷,缺乏温情,而这根小冰柱指向灌木丛,那深处有一条路。
太阳在水杉林背后虚弱地燃烧,当天的日记我没办法写,空白日记本像被一大群候鸟白色的翅膀覆盖,我在白色的夹缝中,被尖锐的声音占据,啄伤,呻吟不已。我捧起书在阁楼的床铺上躺下,眼皮沉重。这是肉体的疲累,也是精神的倦怠。树枝摇动,叶儿乱颤。,流云在天空划出一道多余的分界线。
我的心徜徉在高天,那里正筹备着一场宴会,成群的黑云盲目地环绕一口大锅,锅底是看不见的火焰。周而复始,熄灭,点燃。天空没有坐标系,只有抬头看天,看天空的最深处,生活在大地上的人才能暂时摆脱难熬的孤寂,短暂归隐于永恒。在远古时代,人类的另一支生活在深海,失去了时间,也就失去了存在。
在祖先们结绳计数的年代,在所有民族的语言中,“1、2、3”三个数字是最先发明的,“天地人”,“你我他”,“昨天今天明天”,时间、空间和万物相连。在小孩子的涂鸦中,“3”也是他们最喜爱的数字,“爸爸、妈妈和我”,“太阳、大树和我”。
有数字就有时间,有时间就有数字。一头野鹿,一头野牛,一只飞鸟的影子,在地上划一道线——我,野鹿,线,在反思中世界出现了。我,野鹿,在心里画上一个刻度,这就是语言。
我在昏睡中睁开眼,书,“书”这个词,还有看书的“我”从混沌中出现。我从非时间的梦境来到时空之中,仿佛从深海浮出水面,仿佛从宇宙深处跌落大地。我是人类的一员,放眼望去,熙熙攘攘的同类在世间行走,无论黑夜还是白天,我都能感知到他们,我们处在生活的洪流中,从对方的眼神中确认前进的方向。可是孤寂总会在不经意间袭来,此时时间的钟摆响得刺耳,让人头痛欲裂。
日影西斜,残漏声声。一,二,三……四,五,六……
3.《浮生六记》
叔叔的竹棚堆满了书,每看完一本,他就扔上书堆,渐渐地,书堆到棚顶,从外面看他的竹棚像一只鼓胀的肚皮,因腹水而布满血丝。我站在四面透风的棚子里,斑驳的光点如密密麻麻的文字在地上闪烁不定,反射到书堆上的弧光像水杉林带透出摇曳的霞光。他的枕头上放着一本《浮生六记》,昨夜他看了几页,折了角,然后睡去。
起初,叔叔在世间行走,没有白天黑夜,他是个盲人,如风行水面。后来,经过漫长的岁月,在各个停靠点短暂停留以后,他睁开了眼,发现天上无论白天黑夜都有太阳。我创造的世界为何这么多苦难?他在一处小巷看见一个晒太阳的老人,老人生了类风湿的腿弯曲成O字形。他能站起来吗?叔叔想着,将视线投向城市,他看见保险公司的招牌和银色的外墙,无法理解。他迎着风在旷野没日没夜地行走,奔跑,在白湖的水面上游荡,在芦苇丛中穿行,让雀儿从耳边呼啸而过,这是他的记忆,他理解这一切,可是……现在他睁开了眼,在车辆中动弹不得。他发现自己佝偻着背站在马路中央,不禁为自己的卑微而羞耻,愤怒。
我被意义抛弃了!他喊道。以前我不需要说话,就知道什么意思,看到的听到的我都知道,可是现在想说话但说不出来!
他看见人们用一辆长长的平板车押送一头恐龙,从城市的主干道穿过,那头恐龙被人赶到沼泽里捕获,而今站在平板车上,安静得像静候君王的诰命夫人。
它低头看着自己肮脏的四蹄,泥水从皮肤的褶皱里流下,像雨季的屋檐。
晚饭后他在在小区周围的小巷里徜徉,楼顶的小星忽东忽西闪烁。光明远离尘世,喧嚣化为静默,店铺的灯光在他脑海里形成跳动的七彩斑点。这些物理的光谱在思维的水面闪光,如何化为思绪,并令我凝视它?是什么赋予它们以意义,以一连串话语的形式在周遭嗡鸣?
他望着路过的行人,无法猜测他们在想什么。我绵绵不绝的情绪和意识,他们同样无法窥见。这些碎句短章,仿佛是一本小说中的残片,一个遁世的小说家字迹潦草的底稿。它们组合而成的模糊含义,在他头脑的黑板上如萤火虫忽明忽暗。幽暗的树林,无边的黑暗包围了他。
垂垂老矣,让我睡吧。雪落寸余。
为了表明他们至高的地位,他们将最后一头恐龙押赴刑场砍了头。在镇子摇摇欲坠的木塔上,他们竖起了兔鸭旗——模棱两可的幻术。最后,在一场雷火中毁灭。我听到了雷霆还是河对岸的唢呐声?流云在时间里扣留,分崩离析。
叔叔又疯了,他在旷野奔走,直至深夜才回来,没有人知道他在干什么,他不再呼喊,遥远的铃声渺渺,他们说当巫医不能救自己的时候,铜铃会先他而去。
我再次穿过拿到围墙,带着一背包的书。一个过路的男人摘下帽子,用力扇着,冲着我喊:“皇上,你的草坪好漂亮啊!”头顶上战机飞过,在那一霎那,我惶惑起来,感觉自己似乎是一位被塞进防空洞逃难的君王,那个过路男人手中挥舞的草帽就是我的皇冠。我欲言又止,鸟鸣吸引我的注意力,它们在进行亢长的对话——一只鸟儿不停地抑扬顿挫,另一只想插话,出于礼貌仅仅说了半句便咽了回去,这激发了主讲人的热情,它特意在每一句末尾拉长尾音,好接上下一句话,像捏糖人的手艺人,不停地上下拉动绵软滚烫的糖稀。我气恼地想,它们说的尽是无聊的废话,徒有虚表的肥皂泡。
可是,这些话语分明是我自己对自己说的,有着庄严神圣的节奏,不乏灵感的光泽,没有自欺自人的理由,我不是在做梦。好多次,我在晨光中渐渐醒来,海浪退去,露出白色的沙滩——我醒了,置身一个新舞台。洗脸,刷牙,我仍然摆脱不了刚刚完成的那次对话或者自言自语,确切地说,那是一部小说的开头部分。
从深沉的睡眠过渡到生活的这一面,这种创作是必要的吗?它是睡眠的遗存,还是生活的序曲?
那部小说的开头部分非常精彩,我能肯定这一点,但是它在我彻底醒来之前就消散了,我死命想抓住它,像是徒劳地挽留蒲公英的种子,它们解体了,向四面八方飘去。我心有不甘,同时明白我奈何不得。如同淡蓝色的烟逃离炽热……
它是一种意外的补偿还是预示某种希望?
刚刚它们还非常清晰,一字一句由我说出,对某些句子还进行了修改,整体是通畅的,富有生气,故事发生的年代很久远,经过我的润色加工,有着一种来自老祖母口中的醇厚感。它说的都是事实,充满力量,刻在石板上一般确凿。可是,无论我怎么努力,这些内心独白随着白昼的到来,就像敲响了上课铃,游戏戛然而止,草草收场。
禁止入内。
一条杂色的狗被一根铁链拴着,冲着我大声吼叫。农舍门口堆着很多老房子拆下来的木门窗和檩条,水渠挖上来的河泥堆在山墙边,被晒得发白,长出朋克造型的一片绿。
晚霞在渐暗的天光下张开衣袖,像无神的稻草人试图在风中抱住某个坚固的东西。我走进荒草深处,视线里单调模糊,仿佛走进寂静空旷的谷仓。几只燕雀在天上发出短促的鸣叫,向夜色更浓的地平线方向飞去,不见了。我转身欲回,却听到那几只消失的鸟儿又回来了,在我眼前的空气中碎裂了似的,向三个方向快速飞走,带着类似口哨的长长尖叫声。一道黑色的大坝横在微微隆起的小坡上,离我有百米远,夹着一块浅浅的谷地——茅草和灌木组合成一块颜色不同于周围的私人领地。我从左边绕道而行来到大坝近前,这才注意到它是一道宽阔的路基,其上生长的杂草不似别处那样苍老粗壮,或许是今年春天长出来又萎黄了。
哪只小兽在白色的操场留下爪痕,
从我的茅屋一直到村口?
松风滞留在小山岗,
回声亦被扣留。
叔叔坐在他的竹棚里,如同坐在世界的中心。他的坐垫很破了,他和它是一对难兄难弟。他深陷于一座沙丘的底部,天空是一方窗户的四分之一大小,屋檐边停着一只麻雀,飞走了。这一切是个寓言的尾声,而它的主体部分四分五裂,越是回忆越是遥不可及。
该从哪里开始说,或者思考呢?一个晴朗的普普通通的白天,阳光悲哀地照着刚修剪过的草坪,那是去年的事了。对于草坪是一件喜庆的事情,对他却宛如浩劫。他的心空空洞洞,刹那间,光阴如水流过,直观呈现,小镇院墙外的油菜花地,异地租住的房子周围的杂树林,某个工地河沟边的杨树,都被收割殆尽,全没有了。
剃度的王子,随行的仆人,这些修行者从未回忆过往昔岁月,丝毫不带眷恋之情?
上午陶土色的空气中越退越远,留下一整块小小的瓦蓝色的天空,一只童贞的眼睛。
某个下午,他去高架桥边的草坡上看书,桥那边是一座商业综合体,此时处于半停业状态,人流稀少。四周有车辆间或发出呜呜声,春日的草地尚未翻绿,移栽的花盆在招牌下显出模糊的红色和黄色光带,龙爪槐赤着身子站立,黑色的果子张口结舌。天很蓝,吐出云朵三五只,当我躺在树荫下,它们开始动了,向东面飘去,接着一只黑色的鸟儿在高处追着白云飞去。光线柔和,我看到鸟儿飞到地平线的上端,消失在冷却的气流里。
眼前的天空只有窗户的四分之一大小,相对于那个下午广阔的天空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可是眼前的天空是真实拥有的,如果没有它,便想不起另一块天空。
河沟的那边是绿色的隔离栅,铁路在杂树林的缝隙里忽隐忽现;河沟的尽头是一道围墙,由拆迁下来的砖头草草砌成,中间还夹着几块不伦不类的大理石,来自某户人家的假山。这条小路铺满了砖头瓦砾,高低不平。
在无梦之眠里,我是世界本身,一切都是我的幻化,归于虚无。
在那段幽暗的旅程,我在哪里?草木虫鱼我都看见,万水千山我都走过,醒来时消散无形。我在早点摊等待找零的时候,发现身边的上班族、小贩,鸣着喇叭的汽车,停在电线上的麻雀,变形的房子,目力所及的朦胧城市,在睡眠里都我曾见过,它们是我的幻化,是我睡眠世界的倒影。
做一个梦想家是很容易的事,只需要痴痴面对一块黑色的玻璃陨石碎片。拿着它对对着灯光,它的边缘透出绿色的荧光。据说它来自五十万年前一块炙热的流星,在我的祖先头顶飞过,落入远处的森林。傍晚云彩一般的大火。
我都见过。我是那个原始人,赤裸着上身,刚刚直起腰,手中握着一把石锄,这时蓝色湖水被一分为二,露出火流星白色的航迹。族里最优秀的投石手,也投不出这么漂亮的一击。
可是我知道,幻想是它的替代品,并不是它。
我回味无梦之眠,那个酣睡的人不是我。我是他的倒影,它从很远的地方投下一个影子,小得可怜,几乎不存在啊。我跟随它步入黑暗,我消失了。
《浮生六记》。
4.《漫步人间》
这个地带弥漫雾气,黑暗中的黑暗。在无梦之眠境,我在世界之外。我可以看到远处闪烁不定的星球,如夜雨渐止的天空,云雾重重阻隔星光。我一无所有,一无所求。
那个在红尘中奔波的人和他的城市一起颠倒,在现实粗糙的平面上,他起伏,扭曲,灰烬中翘曲的旧贺年片残骸。这个手握石锄的人微张着嘴,留下烟灰色的印记。
失去的岁月,坍塌的白矮星群,深陷于无梦的睡眠世界。它们在爆闪之后次第失去颜色,像烟火湮灭,寂静无声。然后轮到另一个星群,明,灭。
无象之象,无声之声。假如我听到一丝动静,看到一个短暂的影像,星群便集体堕入有梦之境,尖叫喧哗,杂乱无章地组合成象形文字。此时,我复归世界,呼吸,心跳,狂喜,哀叹,流泪,喘息,有了模棱两可的含义。
与此同时,倒影世界的我正在收拾行囊,化身为卑微的随从。我是瘦小的黑奴,锁链的哗啦声清晰可闻。《漫步人间》。
5.《纯粹现象学通论》
世界是我。我从草丛中探出头来,看见车灯如河,流萤遍布四野。我所有的褶皱全部打开,似摊开一幅无边的卷轴。过去和未来并置,空间皆在眼前,世界的刻度盘没有标记,只是不停旋转。
我看见婴儿床,屋顶的亮瓦,雨水如泪水流淌在毛玻璃一般的取景框里。我看见落果纷纷,耳畔响起天籁的滋滋声,那是往昔夜深十分经常听到的。还有电话线内流动的电波洪流,在干燥的空气中发出轻微的噼啪声,那时候我听到了什么,并兴奋地告诉玩伴,让他也将透亮的耳朵贴过来?
那时我还看见一只灰色的野兔,从蚕豆地紫色花丛中猛窜出来。这是我的还是别人的记忆?我看见夕阳满天,将云层染红,云层炭黑的边缘,好似渐熄的篝火,一阵风将它们的边缘吹得露出更黑的灰烬。
冰凉。下露水了,银河里翻起黑色的巨浪,将几颗星冲到岸边。我凝视银河上游,它来自看不见的泉眼。那时我多大年纪?草叶被踩在脚下,大地微微晃动,如传说中的龟甲,苍穹高悬。
世界上有无数的岛屿,每个岛屿有一个居民,或者麋鹿、猛犸象、恐龙、无名鸟,它们都有一首诗,留在古卷里,散佚在我的睡眠中。
我永远也看不完的《纯粹现象学通论》,埋在砖墙的夹缝里,恰到好处。
6.《不安之书》
我的睡眠是一段历史,在明晃晃的天宇背后。它们凹陷在时间之网中,在舞台的背面排练,充满意义不明的噪声。我本可以不管不顾地生活,可是一旦我在日常生活中有一丝闪念,我就恍惚觉得它来自睡眠世界的回声。另一个世界的回声,我如何能听到?
倘若从睡眠中醒来,脑海中浮现的呓语和幻想不是空穴来风,那么它们来自何处?同样地,点缀我无聊生活的那些荒唐念头的根据又是什么?
我不相信记忆,记忆的沙滩早已被海浪无数次冲刷,像一头史前巨兽的化石,只能为苦恼的考古学家增添靠不住的证据,为人类学家的著作增加一幅含混不明的插图。我更不相信记忆里会透出一些暗示,化为某个启示般的念头。我宁可相信无梦的眠境,它充满各种可能性,亿万年排练了亿万次,唯有它才可能赋予我一点尖锐的刺痛,一种莫名的怅惘,一阵寒颤,一丝不安,却始终不泄露秘密。它是高贵的。
在罗马皇帝征服最后一块领地时,他喃喃自语:这里我来过,但是我不可能来过啊。他的谋臣说:伟大的君主啊,您是在梦中来过。罗马皇帝说:我从不做梦。他杀了那个谋臣,立刻班师回朝。有史学家解释说,罗马皇帝的确在梦中来过那里,被谋臣看破,故而恼怒。可我,一个深信无梦的眠境里什么都可能发生的人,相信罗马皇帝也是这样认为的。
一个看过没有影像镜子的人,对于照镜子,是非常反感的,他甚至会反感水中的倒影。无梦的眠境无处不在,它是无限。见过无限的人痛恨有限,罗马皇帝如此,我也如此。读了又读的《不安之书》,安眠吧。
7.《一千零一夜》和《申辩篇》
人不能站在世界之外思考。
当我凝视窗外,视线越过对面的十八层高楼,直抵苍白的天空最深处,此时我思维渐停。在那一瞬间,也许会久一点,我似乎深处世界之外。我不可能身处世界之外,我只是在世界的边缘,在那层透明的皮层上,我被吸附,在比发丝还要细小千万倍的纤毛上摇摇欲坠。
我思考,但没有思考;我说话,但说不出话;我感觉,但毫无感觉。整个世界被我握在手中,但又无限疏离。
世界丢弃了我,又抓住我;世界拥抱我,又将我放在它的背面;我在一条莫比乌斯带的背面,但你也知道,莫比乌斯带是没有背面的。从世界过渡到我的所在,是一条平滑的遥远路途,但距离接近于零;溢出世界,不消时间一分一毫。我站在世界边缘。
在我读《一千零一夜》的时候,我想,假如国王是铁石心肠,他也确实是,那么这个故事集应该更长,长到难以想象。一千零一个故事不能填满国王的仇恨。山鲁佐德唯一的办法是将故事转回头,从第一个故事重新讲起。但是,一个忘我聆听故事的国王怎么能容忍老调重弹?而讲故事的山鲁佐德又如何能做到不断出新?唯一的办法是将故事转向它的背面,转向书页之间的虚无地带。
也即是说,故事集之外,还有一个版本,存在于书页之间。时间所有的故事,都有一个隐秘的副本,它属于一个更大的副本。副本组成一个无限世界,国王只有意识到他不是在听故事,而是在走入无限,才有可能感动,让这本书提前终了。
无梦醒来的早晨,我端坐,手边放着一杯热茶,记事本敞开。一旦动笔,就是面对无限。我在无限面前写作,过着有限的生活。可我的心却似一面镜子,和另一面镜子相互反射,永无休止。
《申辩篇》。
8.《埋书人》
我在异乡信步漫游,开荒种菜的艺术,我难以体会。蔬菜我认不出几种,对于天然绿色食物的追求,我缺少热情,更不认为和田园的追忆有多少联系。一种劳作如果不是汗流浃背,便称不上热爱。我从杂草深处返回,在一小块紫甘蓝小园旁,一只小野蜂引起我的注意。这时节,油菜花尚未盛开,菜地里偶尔冒出一两株,一拃多高,如果不是断墙的庇护,近日的风雪或许已经摧折了它孱弱的茎秆。瘦长的小野蜂在小土埂上空搜索目标,做着S形的侦查,落到土埂边蓝色的小野花上。蚕豆大小的花朵耸在繁密的绿色小叶片上端,蓝得亮透,它大群的孪生姐妹顺着小小的沟沿蔓延。小野蜂啜饮着小小花萼,从这一朵跳到另一朵,四五口便知足,待它离开,它的伙伴飞临,和它一样节制。待到油菜花盛开时节,那些成群的蜜蜂是多么贪婪,一个个吃得肚皮滚圆,犹如自助烤肉店的食客们,喧闹中透着肥腻腻的油光。
夕阳西下,死水池映出一片红艳,野树在试穿闪光的夜装,期待晚会的来临。昨天夜里,我在荒野围墙的缺口仰望夜空,这片星光照不到的黑色湿地寂静倦怠,莫非只是对异乡客的一种欺骗,在茫茫的大幕之后是另一番景象?再看水池边缘的那丛芦苇,此刻白花花的头发如健硕的老翁们在交头接耳,夜里它们却给我一种鬼气森森的印象。芫荽和青菜们如同出席毕业典礼的大学生们嬉闹而不失整洁,苎麻和狗尾巴草则像无业青年那样喧闹推挤,一切都说明,的的确确将有一场晚会在夜间上演,而且昨夜也同样进行。
天黑了,头顶的星星任意排列,洒下微光,小路依稀可辨。土埂曲折狭窄,稍微不注意就会踏空。所有的生物都安歇了,披上一张巨大的黑毯,毯子耷拉在小池中,透出几分灰白。飘忽的光线下,暗绿色的浮萍和腐殖质的混杂物似乎在流动。我站在土埂转弯处凝听,草丛中传来轻微的絮语,无法揣测其中的含义,偶有风吹过堤岸上的杨树,枝条飒飒,湮灭在寒气中。树梢上的鸟巢是放哨的眼睛,一有人来,伪装便迅速开始。充满水汽的空气,尚有喧闹停顿后的尾音。这个荒野的大家族是一个共生体,它们沉浸在自己的原始狂欢中。
东南方的天空中,孤月竟成了三枚重叠的光斑,仿佛三只鸡蛋被同时打进粗瓷大碗里。我的视力下降如此之多,多边形的月亮如同调皮的孩子挤成一堆,微黄的光辉亦显得喜气洋洋。我走了几步,在高楼的夹缝见瞥一眼月亮,它不再和我远远地对望,自顾自地在夜空中缓缓跳着转圈的舞蹈。这不是我想要的月亮,我怀想那孤冷的旧月亮。
记忆中的月亮是隔着彩云,由万里高空俯视孩子的月亮,清辉笼罩北半球所有的孩子,她俯视屋外所有的人。那时候的月亮是孤单的,令人怜悯的,似乎要落向地球的月亮。秋风已至暑热未消的夜晚,啾啾夏虫气息衰微,因插秧而晚归的农民一路走来,一路和在门口吃饭喝酒的熟人打招呼,其中有馋酒的半推半就坐下喝一杯酒方才拖着农具回家。
“点点黄黄,爬壁山墙;逮不到我,踢你屁股。”
明仔小我们几岁,总是被捉弄得满头大汗。他不肯认输,到最后只好换一个别的游戏,才能终止这过于简单的游戏。一般会换成讲故事,阿四总是核心人物,他善于讲龙王的故事,海里的故事变化无穷,龙王的宝物每一次都会翻新。阿四后来去县城收废品,据说发了财,再后来做了房产开发商……他的妹妹死了,是自杀的。
我想到中学晚自习后,在回家的路上,总是习惯在路过粮站的高墙时抬头望月亮。东南方向天空中的月亮,走走停停,我在泥结石的路上仰着脸,脚下的路高低不平。我看着记忆中少年的脸,它是现在发生的事。回忆的事如果不是正在发生,它就不存在。
那时候的月亮有多孤单,现在的我就有多孤单。我的孤单感觉,不是厌弃工业文明者的孤单,而是对眼前事物毫无亲近感。这是一个变了形的人对走了样的月亮复印件的悲哀,由此产生冰冷刺骨的虚无感,孤单凝结成一团雾气只是附属物。焦黄的旧月亮以及它照亮的一切,堕入无尽的深渊。
震颤的黑色鸟鸣。意象之主,本源啊!
我站在瓦砾堆里,看见他向我走来,他还是二十年前的样子。在无魂战车上,你送我一支徒然草。你说一切都可以消失,但意义不会。你像一位热带雨林的老巫师对我下了一个不可解除的降头,在车厢尽头跳下,站在瓦砾堆里向我挥手。
我埋书,像你那样,你说一切都会消失,意象永存。
词与词相互碰撞、移位、融合、解体,迸出更多的词汇和短句。它们的寓意捉摸不定,和我曾经的感受并不贴合,却有着某种亲切的关联,像两个风尘仆仆的陌生人相遇在陌生的火车站。在我处于蒙昧之初,混沌之前,世界便已形成。我在世界的阴影里长大,带着茫然的记忆来到人世。我生于这张蛛网,只能在网间行走,上下都是虚空。
这张网不是我大脑流水线的产物。拂动我大脑中起伏沟回的微风从很远的地方吹来……泉水漫过岩石,褶皱中布满青苔。
《埋书人》永不可付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