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故事最开始是东电集团的副总裁石崎芳行讲给记者听的。当记者谈及灾民问题时,副总裁不禁潸然泪下,提到了上野桑的故事。
上野桑原本住在相马市沿海地区,一个叫萱浜的地方,以经营农业为生。然而福岛地震和核事故彻底改写了上野桑的命运。
副总裁初遇上野,是在地震的两年后,也就是2013年。当时的副总裁是公司复兴本社的代表,到福岛地区上任只两月,便有熟人找上门来:一定要见见上野桑!
经过这位熟人的引荐,副总裁来到了上野桑的家,一楼已经完全被海啸摧毁了。
副总裁礼貌地递上名片。
上野桑看也没看,以一种难以置信的语气撇下一句
“这是什么东西!”
便把名片扔了。
副总裁被上野粗鲁的反应吓了一跳,赶忙说明来意。
没想到上野的双臂颤抖着,青筋暴起。
“那凶狠的目光和表情,当时让我感觉他要揍我。”副总裁在记者面前无奈地说到。
虽然副总裁错愕不已,但是当他详细得了解了上野桑的遭遇之后,也不免心头沉重。
本来上野家三世同堂,其乐融融。可是海啸夺走了四位亲人的性命。上野的父亲母亲,还有上野八岁的女儿和三岁的儿子。母亲和女儿的遗体在地震两天后被发现,父亲和儿子至今下落不明。
更令上野愤怒不已的是
因为核电事故,距离核电站22公里的萱浜地区被政府划定为灾区,政府指示灾民退居屋内,不要出门。正因如此,警察和自卫队组成的搜救力量根本没有进入萱浜地区。上野和其他灾民就像被国家抛弃了一样,只能靠自己去搜寻失联的亲人。
迎接副总裁的还不止上野愤怒的目光和表情。
上野把副总裁带到损毁房屋旁边的新建灾房中。房子里供奉着佛坛,上面是四位亲人的遗像。
副总裁在佛坛前正襟危坐了两个小时,听着上野劈头盖脸地破口大骂。
上野的母亲和女儿的遗体在地震后两周被火化了。
妻子当时怀有身孕,那是她和上野的第三个孩子。但是因为地震,妻子逃到茨城避难。因为核泄漏,上野一家始终不能确定核辐射会对胎儿造成多大影响,而妻子一直未能回来与上野见上一面,也未能在女儿火化前看女儿最后一眼。天灾人祸给上野一家带来的痛苦,让上野此时暴怒不已。
副总裁坐在上野面前一言不发,他不知道怎么去安慰眼前这个愤怒的人。
末了,上野丢下最后一句话:
“你们今后怎么处理,我他妈一直看着呢!”
因为核泄漏事故,让搜救工作彻底搁置,警察和自卫队没有一个人进入灾区。而东电的高层们,也只是为了这些事情不停地道歉而已。
副总裁石崎,曾在福岛第二核电站当了三年的站长,福岛当地有很多熟人。由于近距离接触过核电站,石崎副总裁对日本的核电技术信心十足,甚至在地震时还扬言,日本核电技术绝对安全。而在石崎当站长的时候,还在向当地居民反复宣传,“如果发生地震一定要往核电站跑,这是最安全的。”
然而现实却狠狠打脸。
核事故发生后,已经是副总裁的石崎不得不跑到避难所里反复道歉。在灾民眼里,他就是个谎话连篇的骗子,而在公司这边,他又成了被打发到灾区替高层挨骂擦屁股的替罪羊。
石崎回忆到,当时天气很冷,体育馆等临时避难所里,灾民们只能把纸壳箱铺在地上,过着毛巾,场面真是太凄惨了。而且令石崎倍感尴尬的是,灾民当中好多是他的熟人,都是他当年亲自宣传核电安全时认识的。
其中有一个人冲石崎大喊:“谎话连篇,我们听够了!”
那个场景令石崎难以忘怀。
自知难辞其咎的石崎从那之后,灾民呼之即来,不论什么事情,只要能帮上忙的都会去做。但是当地的灾民,只要一看到东电的蓝色制服,便会露出厌恶的神情。而作为公司的代表,石崎不得不穿着制服深入灾民,开展每天的工作。
被上野训斥两个小时,这样的事情,副总裁显然已经习惯了。
位于福岛的大熊町,是福岛第一核电站的所在地,且已经被政府指定为难以修复地区,进入需要特别许可。同上野所在的萱浜地区一样,这里在海啸席卷之后,被划定为污染区,自卫队和警察根本就没来开展救援。大熊町的灾民中,也有一个人,对东电满怀愤恨。
这个人是经营养猪场的木村纪夫,家住在离海岸不到200米的地方。政府在核事故之后,直接要求距离核电站30公里范围内的居民回屋避难,而距离核电站仅3公里的木村直接接到了避难指示,木村随即逼着大女儿离开家,到别的地方避难去了。而之后的一个月时间,由于辐射影响,自卫队和警察从未在木村这里开展过救援,木村77岁的老父亲被海啸卷走。直到海啸过去49天后,木村才在自家门前的田地中发现父亲的遗体。
木村的妻子,在4月份被找到,地点在距离木村家40公里的地方,已经面目全非。而木村年仅7岁的小女儿,至今下落不明。
自卫队在5月份才进入大熊町,但是因为政府发出的避难指示,搜救仅仅持续了两周就草草结束。而在那之后,木村只得自己去搜寻下落不明的女儿。
大熊町海边被海啸破坏的防波堤至今未得修复,瓦砾遍地。
一个叫“福兴浜团”的志愿者团体每月两次经过这里,他们一直帮着木村寻找下落不明的女儿。这个团体的领导,即扔掉副总裁名片的上野。
木村在2013年第一次遇到上野,在那之前,木村一直一个人寻找着女儿的下落。而由于家位于灾区。木村每月只能回到大熊町一次,每次只有短暂的五个小时。每个月,木村只能利用这五个小时寻找女儿。
而志愿者们在核污染面前,也是踌躇不前,整个团体,只有上野一个人始终坚持着帮助木村。
直到去年12月,木村终于找到了女儿的遗体,而头骨已经被削掉了一截。当时的木村,心中五味杂陈,全然感受不到找到女儿的喜悦。相反,胸中喷薄而出的,只有无尽的愤怒,这五年九个月来,女儿被置之不理的愤怒。而2011年3月12号,也就是海啸的第二天,当地消防员还告诉木村,父亲和女儿还有生还的可能性。
日本政府还在日复一日的喊着复兴复兴的口号,想尽一切办法把外国游客招揽到东北去。可是那些死去的,被抛弃的人,他们再也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