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11.15甘老太太

甘老太太住在澄潭江镇的山下村,屋里人丁兴旺,心中就一个念想——家别散了。

她有三个儿子。老大的媳妇是衡阳的,现在在广东上班;老二老三都在浏阳,一个离了婚,另一个没工作,和爹娘住在一起。

老娘心里一幅幅画。一家人在这院子里春天栽花种草,夏天纳凉说话,秋天举杆打枣,冬天扫雪堆人。平时全家围着摆在堂屋正中一张方桌,一日三餐,虽无山珍海味,却有荤有素,有饭同吃,有福同享。闲时老太太叫来隔壁金婶儿和儿媳妇陪她打打牌,孙男娣女们在院里玩耍,就觉得自己是活在天堂里了。

老房子有三四十年了,邻舍们的早就翻了新,就留下甘家一块土胚房,到了夏天没有空调,只能听见破旧的风扇在天花板哀嚎乱叫,勉强地拖拖拉拉转着。头顶挂着个灯泡,上面盖着层层油渍,光都要被全部遮掉,只有蛾子飞蝇喜欢这东西,它在餐桌顶上连盘菜也照不亮。

甘老太太是出了名的节俭,说是节俭,其实就是委屈自个儿。夫妻俩一个人民教师,一个铁路工人,都是正儿八经拿国家补助的退休老人,一个月怎么也得五六千,不至于炒菜都要以水代油,还起早贪黑抢购那便宜了几角钱的特价菜。“油吃多了就上火。”“菜有便宜的为什么不要?”老太太总这么说,理是这么个理,不过真正原因大家都知道,两老人还有老三那一家四口要养。

这是甘家最头疼的事,老三年过四十,仍腆着脸在家啃老,不出去工作,老太太想着自己的儿子就惯着吧,养他一辈子也认了,可老头子看不下去啊。老头子生来就是一勤苦人,钓鱼、砍柴、种菜、挑粪,能想到的农活都给他干了,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竟生出这么个好吃懒做的家伙。

老大单位发了几副陶瓷做的壁画,听说是个宝贝,想要寄回来摆老房子里。甘老太太开心极了,毕竟家里连件像样的摆饰都没有,只有陈置了不知道有多久的老挂钟。老太太穷苦,一生没见过几样好东西,老早就开始期待,到处宣扬着,“老大出息啊!往家里寄宝贝来了!”每逢吃席做酒,甚至是去别人家吃茶唠嗑,都得絮叨一番,“听说过景德镇的五大名窑不?那里的瓷个个花里胡哨,俏得很!咱家老大就是从那弄来的。”

就这样,甘家要进宝贝这事,传遍了全村。

这些天,甘家人全都和平本分,包括老头和老三,彼此没斗过气、拌过嘴、红过脸。老太太没事就打打牌,儿媳给她支了张软塌,她累了,就倚在榻上伸伸胳膊腿儿,有了精神招呼别个接着再来。

这天一大早,金婶就来门口喊:“老甘!老甘!你家老大的宝贝来了!”大家都从自家门缝里探出头来,都想看看这宝贝究竟有多神,这陶瓷究竟有多亮。

村里几个稳妥的精壮小伙把宝贝扛来,格外谨慎,放下时先是触底,再躺下,还特意招呼那些毛手毛脚的莽汉和小孩走得老开。大婶大爷们碎步围成了个圈,屏障似的,默契地伸开双臂往后趋着赶着,隔离人群与宝贝,一边不停努着嘴,向外嘘着气,眼珠子往后在框子里往后甩着,脸上褶子也波浪似的堆着,很是滑稽。

老头子平日里对这类事从来不温不火,就是自个儿待着,摆张板凳,翘个二郎腿,两手相交,扣在膝盖上,不时拿着蒲扇,挥走游荡的苍蝇蚊子。开宝贝时,他也站起了身,试探地偶尔踮起脚尖,发现有人在注意他又若无其事的扇着扇子走开。

包裹很大,老太太握着小刀子,一点点剥开,活像挖掘化石的考古学家,她不舍得用干净利索大刀,对待这宝贝怎么能那样粗鲁?老太太刨了好几分钟,终于开了一块,里面奶白的陶瓷显出一角,一颗颗人头向中间凑去,后排的恨不得自己的眼神能转弯,来一窥那宝贝。

包裹拆开了,人群更加拥挤,然而不一会,静止了下来,纷乱停止,转为寂静。

陶瓷是白色的,轮廓是立体的,蓝湖,白鹅,加上红日,那些色块不是陶瓷的颜色,而是用颜料抹上的,还有溢出图画之外的部分,不规整。描绘的是春之生机,却显得异常黯淡。质感一言难尽,用手一摸,有点硌手,就像用指甲抠墙壁的感觉,让人心里麻麻的。别说景德镇,就连一般的集市上,也能买到这种货色。

……

场面很是窘迫。

有些扬了扬眉头,四周张望了番,用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尖,走出人群;有些不懂味的哧吭几声,嘴里念叨着什么离开;另外像金婶这些邻居,只是轻轻走到甘老太太身边,不时向她瞟上几眼,不敢出声。

大家都明白,这宝贝就是块劣质陶瓷。

“哼,我们家还能来什么宝贝吗?看看我们那几个仔都有些什么出息!”老头子开口,背着手,甩几下他的蒲扇,走了。村里人明白不宜久留,拿捏着分寸,互相使着颜色,散开了,离开时碰到在墙边窥看了好久的老三,上下打量他一番,想要开口说几句,却又被别个叫住,迈着碎步走开了。

甘老太太捏着那把小刀,手里还有没扔的纸壳,那块陶瓷被放在地上,阳光在上边反射着。老太太望着它,无言,接着,轻轻一个人将陶瓷扶起,搬回家里,挂在原本约定的地方,站在前边,就这样看着。她的黑发中显出几抹银白,日日涂的染发剂也盖不住,背微驮着,却不显得矮,因为她总是那样大气。

周围就甘老太太一人,很寂静。她抚着那画,目光在上边爬着,像是看着那画,又像是没看,似乎在她眼里的不只有画,更有其他。眼前是斑墙,身后有凉风,老太太孑然一身,似乎是在追忆曾经。

就这样想着,想着,许久,许久。


文末留言:情愫是怎样诞生,又是怎样圆满,是经过时间怎样的沉淀,终究走向黄昏,变得寥落,被人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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