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为了记录,摄影亦然。
我怕日子匆匆过去,就像没有发生一样,这让人感到焦虑。
旅行从不规定终点,不知道下一站会是远方还是终结在眼前。
没有人会一直幸福,那些悲伤、彷徨、犹豫、甚至痛苦,
它们让人重新认识自己,直至认清自己。
我相信雨从天上来,
在天空飘得即便再久,也终要回归大地,溅起一片水花。
一. 暂别乌鲁木齐
离开乌鲁木齐的时候天气阴沉的厉害,不知道为什么一向歹毒火辣的太阳在我即将离开的这一天暗淡了下来,空气里都带着一些泥土味了,让人想到冬天里的雾霾。
给邵姐把床单被子整齐叠好,厨房擦干净,再把几堆小袋垃圾收起来捆成一大袋子放在门口。洗手间晾的衣服还没有干透,犹豫了一会要不要再晾一晾,但还是拿下来整齐叠好放在了箱子里。邵姐养的那只大猫“胖丁”在它那豪宅(一个1米乘以2米乘以1米的大笼子)里慵懒地把脑袋摆来摆去看着我忙活,猫砂盒里已经从昨晚开始透出一股难以描述的味道,难怪住13楼的邵姐每天都是厨房客厅卧室的窗户大开着。
在客厅沙发睡了三天,坐垫儿已经被我睡得有些变形,软软的沙发垫子陷进去个明显的屁股印。这是邵姐新装修的房子,家具也都是新买的,崭新的沙发被我这个寄宿之客给睡坏了,看着那个大屁股印我心里开始有些自责。
两室一厅的房子,邵姐留给我的是最大的那间主卧,没想到一连三天,我有大卧室不睡偏要睡客厅沙发。每天邵姐早上起床之后都是惊奇地看着我在沙发上沉沉睡着,然后每次又都是轻轻拿个毯子给我盖在身上生怕我着凉,把开了一夜的电视关上,文章写了一半的电脑合上,然后深深叹一口气。
昨晚邵姐下班之后特意买了菜,买了冷面皮,给我做了一顿相当地道的新疆拌面。塑料袋里那一坨面棍我一直不知道是什么,后来才知道那一指多粗的面棍儿是可以用手捏扁然后再拉宽,最后再拉长,二十公分长的面棍儿最后在邵姐的手里变成了两米长的宽面条,跟大盘鸡里面的面条长得一模一样。
面条煮好之后,把炒好的西红柿茄丝、尖椒豆皮、凉拌黄瓜都统统拌进大碗里,最后再撒上邵姐特意调好的辣椒油,光是在厨房看着就已经要口水流满地了。
吃饭的时候我把前一天在酒吧喝剩的那瓶杰克丹尼拿了出来,两个杯子倒一点,再加入可乐,一杯简配版的“杰克可乐”成了桌上画龙点睛的助兴酒,“胖丁”在旁边馋得直叫唤,我躲在桌子角落默默地吃,也不说话,偶尔邵姐跟我碰个杯,然后我又低下头去默默吃那一大碗拌面,电视机里世界杯踢地火热,邵姐看我还是不怎么爱说话,也只好默默吃起自己那碗小了好几号的面,偌大的房里自己只能听见电视里的世界杯和胖猫的叫。
我悄悄收拾好了行李,悄悄收拾好了房间,又在“胖丁”的注视下“悄悄”出了门,“哐当”关上门的那一刹那,我听见“胖丁”在屋里低沉得叫了几声,然后再也什么都听不见了。
我是一个不喜欢狗狗猫猫的人,可是对于“胖丁”,我竟然有了一丝不舍得闪过,可能自己并不是舍不得这猫,可能是这样短暂的日子里,一个失落的自己突然离开了同样生活得很失落的邵姐,这种不舍得,其实更多的事怕邵姐下班回来看到家里又是空空如也的失落感吧。
从北疆回来的三天,邵姐给我做了三顿晚饭,每一顿都是很用心用认真地在厨房忙活。一个三十岁的甘肃女人只身奋斗在陌生的城市,乌鲁木齐和家乡甘肃一样干旱,入夏便是酷热,出秋便是极寒,这套小小的两居室对于邵姐来说可能仅仅是一个小小的港湾,这个港湾平日不会停进什么大船,可是每当有扁舟驶过,邵姐心中总会泛起阵阵波澜。
又或是这个港湾送别过太多大船,那些大船都曾在这里搁浅。
拉着行李箱到乌鲁木齐高铁站把之前租的车还了,进站出站的短短两分钟身份证却莫名其妙消失不见了,早上邵姐出门上班之后我偷偷把机票定好,还有三个小时飞机就起飞,临走的档口身份证却丢了,我在车站绕着进站出站大厅转了一遍又一遍,几个站岗的哨兵都看着我替我焦急。
转了三圈之后确实是找不见了,我知道有些东西有些人是注定要离开你的,它们陪伴你的只是有限的档期,只有当失去的那一瞬间,才觉得是这个世界上只有它最真真切切的让你哭让你痛,让你笑让你幸福。
机场派出所值班的民警是个年轻的小伙,一看窗口突然站了个人立刻把头抬了起来,我说明情况,小伙顺手就把一摞证明条拿过来,问了姓名身份证号后几秒钟我的照片和信息就被打印在了那张小纸片上,身后排队了一个维族的女孩,也是丢了身份证,一脸焦急。
取票,托运行李,拖鞋过安检,二十分钟不到我就出现在了登机口,前序航班还未到达,我戴上耳机,又听起那首最近一直在听的《天空之城》。
十天前,我带着失落的一颗心飞来,十天后我又带着同样失落的一颗心飞走,那种失落就像阿勒泰山上的鹰,像克拉玛依戈壁滩上的沙棘林,像准噶尔无人区里的风车,像禾木草原上奔跑的骏马,像那一杯劲烈的乌苏酒,像那一碗麻辣的炒米粉,像那一首并没有多少人还会唱的《花儿》。
旅行的意义到底是什么,我依旧不得而知。
飞机缓缓滑过来,乌鲁木齐的天空飘起了雨。
二. 成都雨夜
我的偶像是刘德华,记忆中老爹跟刘德华长得蛮像,尤其是那标志性的鹰角鼻。
华仔的歌我最喜欢那首《冰雨》。
可成都的雨是热的,不管雨下得多大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闷热。到达成都的第一晚,我有些怀念乌鲁木齐的夜晚,白天天气虽然热,太阳虽然晒,但是入夜后的乌鲁木齐吹得是冰冰凉的风,风里夹杂着丝丝孜然的味道。
在订票之前把中国地图看了一遍,除了云贵高原和青藏高原还有青岛,全国都已经进入烧烤模式,万万没想到,成都的模式是桑拿。
热可以,千万别闷热,我一路嘀咕着。
一出机场迎接我的就是让人感到崩溃的又热又闷又潮湿的风,从下车的地方走到酒店仅仅是一个巷子口的距离,身上的T恤就已经完全湿透,脑袋上汗水顺着鬓角一直流到下巴,酒店前台小姑娘一看见我眼神就变得异样,那个眼神儿的意思太明确不过了——我一定邋遢死了。
“先生有预定吗?”姑娘睁着眼睛看着我脸上汗不停的流,就像看流浪汉的眼神儿一样。
“有预定,不过我身份证在新疆丢了,机场派出所给我开了临时身份证明”,说完赶紧把背上的包放下来,相机电脑压在肩上半个小时了,后背已经完全湿透,连背包的肩带也泛着潮湿。
掏出乌鲁木齐机场警察小哥给开的证明,酒店前台小姑娘扫了一眼,回了俩字——不行。
“可是我坐飞机就是用的这个啊,临时身份证明,上边有我的身份证号,我的照片,是我本人没错啊。”
“可是先生我们入住是要刷身份证的,需要看有效证件的,身份证丢了临时身份证也行,这张纸真的不能办理入住。”
“但是现在都这个点儿了,我去哪给你办临时身份证去啊,何况我不是成都的,我青岛过来的。”
墙上的时钟已经指着一点了,能不能异地补办临时身份证现在都是没有意义的,我必须尽快住下,然后洗个澡,然后把身上那件早就湿透的黑色T恤赶紧洗掉,不然明天就该酸掉了。
“驾驶证不行吗?”
“不行的先生,实在抱歉......”小姑娘已经开始有些不好意思。
“那我就是今晚没法住了呗?”我瞅了一眼旁边也在瞅着我的保安大叔,心里荡起隐隐的不详预感——怕是要露宿街头了。
“护照呢?护照行不行?”我有些气急败坏,说话音量有些没有控制住。其实自己身上并没有带护照,从青岛出发的时候还犹豫过要不要带上,纠结了半天结果还是没带,心中一丝后悔闪过。
“星级酒店应该可以的,但是我们是快捷酒店,护照也是不行......实在不好意思先生.....”前台姑娘说话的声音小了好多,大概是被我一时提高的音量给吓到了。
“先生你可以给客服打电话取消订单,就说没有入住,我们这边也会帮您确认没有入住,钱还是会退回给您的......要不您去网吧?哦不对,没有身份证网吧也不行......这确实有点麻烦......”
看着姑娘有些为难又有些抱歉的样子,实在不忍心难为她,毕竟不是人家酒店的问题,自己不小心丢了身份证,又是在这无亲无故的异乡,小姑娘已经很热心肠了。
转身离开酒店,只吹了片刻的空调又瞬间离我而去,酒店门外就是顺城大街,大街的对面就是成都最繁华的商业区,这一刻春熙路上却连个鬼影都没有。
摸一下背包,好在包里还有一盒抽了一半的烟,路边台阶一屁股坐下,热浪阵阵袭来,雨已经停了,偶尔会有车子经过,车轮撵过积水溅起一片水花,好好远远隔着一条自行车道,水花打过来才没有溅到身上
刚把烟叼进嘴里,脑袋才意识到自己没有火——打火机在进乌鲁木齐机场之前就已经自觉扔掉了。烟头在嘴里含来含去,看看路两边也没有路人经过,无奈又把烟放了回去,把烟盒重新塞进背包,这会儿才看到背包已经被雨彻底淋湿。里面是贵重的相机镜头,心头瞬间一紧,检查了一下背包里面并没有湿,心里一块石头才终于落了地。
我第一次见那么大个的蟑螂,身长五公分有余,体壮腿又长,比在厦门见到的还大,而且是两只!兄弟两个就那么明晃晃地从我脚下爬了过去,两团黑乎乎的东西着实吓了我一跳,从小就害怕腿多的虫子,被这两只蟑螂吓得一身冷汗。
站起来的一瞬间,才发现屁股后边竟然还有一只!
三只蟑螂从两个方向爬过来,又分别爬向了两个不同的方向,我感觉到自己后背打了一个激灵,一阵血液涌上头顶,恶心地直想吐。
以前飞厦门的时候,同事们都说厦门基地住的酒店里闹蟑螂,也是超级大只的那种,只是我运气好,一只没有见到。俗话说“出来混都是要还的”,这不成都一次性还给了我三只。
刚要被体温烘干的衣服后背上又湿透了,嘴里一句“娘希皮”情不自禁跑了出来。
看到远处闪着警灯,赶紧跑过去询问值夜班的民警,结果三个警察窝在车里打游戏,其中一个人双手不停地在手机屏幕上戳着点着,敷衍着说了句派出所的位置,然后眼睛都没再抬一下。
合江亭派出所值班大厅里四五个胖警官聚在一个桌子上吃宵夜,两大盘小龙虾散发着浓烈的辣椒素。说明来意之后一个戴眼镜的警察把我领进隔壁一间办公室,几分钟后一张A4纸上打印着我的照片和身份信息,备注是仅可用于入住。
拉着行李重新返回原来那家酒店,前台小姑娘没有想到我还会返回,我把临时身份证明拿给她看,今晚我必须住下,然后洗个痛痛快快的热水澡,我已经感觉到身上那件T恤已经被汗水浸透地散发出一股酸味。
姑娘拿着那张A4纸看了又看,然后再次说了一句不行,说开具证明的派出所不是他们辖区,所以还是不能入住。姑娘又冲我指了指墙上贴着的一张公安服务报警辖区的标识牌——人民东路派出所。
看看表,已经是凌晨两点半,额头上的汗止不住滴下来,我感觉内心有股火要冒出来,我接过那张并不能让我入住的临时身份证明,还是对姑娘说了一句谢谢。
太古里一条街外的路口两边灯火通明,有两家24小时的便利店亮着灯,还有几家通宵营业的火锅串串店。火锅店里人头攒动,进进出出的都是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还有一些开着跑车的胖男人把车刻意停在显眼的位置,不一会就看见有穿着性感长相甜美的女孩踩着高跟鞋从火锅店里出来,然后顺利打开跑车的门,然后就只看见一道尾光消失在春熙路的尽头。
时光悄悄地走,悄悄地走,让人有些怀疑手表是不是快没电了。人生真是奇妙,当你跟心爱的人在一起的时候,时光总是过得那么快,快到好像刚吃完午饭天就黑了,快到还没有好好牵手就要分别了。
当你开始厌世的时候,每一分每一秒又那么漫长,天黑之后还是天黑,分别之后还要分别。
天又飘起了雨,一点一点,一滴一滴,渐渐,路上开始有了积水,渐渐,我浑身湿透。
凌晨四点,春熙路的长椅上,我听着异乡的雨,细数过往。
三. 青州时光
离家十年,对于青州城的概念开始慢慢模糊起来。
每次往返都是在车站匆匆一瞥,看匆匆的人和匆匆的自己。
家乡的味道在这个夏天又变得熟悉起来,长大后看家乡,家乡变得不仅仅有山有水有古城,还有土地,有田野,有庄稼,还有慢慢变老的人们。
我拍下第一张麦穗成熟的照片,麦子熟了还是那么金黄,家乡却早已不再是从前的模样。
下午三点,高铁准时停在青州市站。
家乡的风比青岛的热一些,一起下车的人很多,从他们的行囊看得出其中大多数是去青岛旅游的返程旅客。下车的人们一窝蜂涌向只有一米宽的出站口,我刻意放慢脚步走在队伍最后,一直等到高铁重新开走。从高高的站台向远处望去是一片黄绿色——那是快熟了的麦子和刚出来的玉米苗。
高中毕业之后离开青州,如今已有十年。
前些天在新疆和成都的“悲惨遭遇”不得不让自己提前结束所有的旅行计划,必须要回家来了,补办新的身份证,还有,看看已经多年未曾回来住过的老家。
大学的时候寒暑假一年两次往返,大学毕业工作之后,还是一年差不多只有两次来回。已经不记得火车站附近的大楼是什么时候盖起来的,一片接着一片,我只大概记得十年前的火车站周围还只是一片农田。
拉着箱子走出车站,用打车软件叫了一辆快车,很快便有人接了单,绕着车站广场转了两圈才找到约定的车子,三十度的高温浇了我一头大汗。
司机用方言问了我一句:“去哪?怎么走?”
“去......”
我一张嘴才发现蹦出的普通话竟然有些突兀,脑子里飞快回想起老家方言的调调,老家那个镇子那个村子的名字用方言说了那么多年,这用普通话一说出来反而开始觉得浑身别扭了。
上一次回家来是大年初一的早上,凌晨一点飞完航班接着就开了三个小时的夜车赶回家,到家的时候正赶上老妈和老姐起床下饺子,娘俩没想到新年第一个砸门叫门的人竟然是我。放了鞭炮吃了饺子第二天就匆忙返回青岛接着飞航班,整个冬天整个春运都在看着无数路人回家团聚,只身在家的老妈在过年的日子里却只能和儿女团聚不到24个小时。
这次回来,那就多待几天吧,趁着辞职的档口,趁着自己还有颗回家的心。
司机把我放在村头路口,搬下两个行李箱和一个飞航班用的驻外袋,这三大件行李一路上没少让自己受累,村头马路边坐着一些不认识的爷爷奶奶,每一个都头发花白,瘦得胳膊上的青筋都清晰可见,皮肤也都是庄稼人特有的小麦色。几个小孩子在旁边跑着叫着闹着,小孩子穿的衣服一点也谈不上干净,有个小男孩脸上还有几道灰印子,我一下车他们的眼光就盯着我再没移动过。
我拖着行李径直朝家的方向走去,几个小孩儿跟在我后边,我知道这些小孩的爸爸妈妈一定是跟我同龄的同村人,说不定他们的爸妈小时候还跟我一起去人家地里偷过地瓜摘过柿子,但是这些孩子我却一个都没见过,也一个都不认识,他们的爷爷奶奶倒是有几分眼熟,脑子飞快想了一阵也实在没记起他们的名字。
就在我径直走过他们的时候,老人家却是一眼就认出了我,甚至有人叫出了我的名字,还有人叫出了我爹的名字,父亲已经去世七年了,没想到他们还记得。我赶紧停下脚步,一口一个爷爷奶奶叫出来,怕失了礼貌。
我想着,村里一共就那么些人家,谁家的孩子叫什么在哪里工作甚至做什么都是他们茶余饭后晒太阳聊天的话题,我和姐姐作为村里唯一出息了的大学生在外工作的人,加上父亲去世前在家的威望,他们认识我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走到家门口,一把大锁挂在铁门上紧锁着,老妈定是出门了,而我也没有钥匙,这如何进的了家门。把行李往地上一放赶紧给老妈打电话,打了两遍都没人接,我站在家门口四处往来望去,内心荡起一丝失落。
这会儿正好邻居家一个奶奶经过,奶奶一眼认出我来,热情的问这问那,说老妈可能又去菜市场干活去了,奶奶说最近这段时间经常看见我妈早上四五点就出门,一般中午就回来,不知道今天是不是市场上活儿特别多,应该是加班了,说让我去菜市场上找找。
谢过奶奶,我问可不可以把行李暂存在他们家一会,我好去市场上找找老妈。奶奶中风过,左腿和左边胳膊都一颤一颤的,步子迈地特别小,我默默跟在奶奶后边,看着她一瘸一拐地走在前边,村里的路不好走,踩在坑洼的地方奶奶就瘸得更加厉害。
奶奶边走边笑着问我:“回来呆几天啊?”
我说:“这次能呆好多天,公司给放假了。”
奶奶颤颤地点了点头,“嗯......这样好,好啊......多待几天好啊......”
奶奶家有两个儿子,在乡里我应该叫叔叔,只是儿子成家之后就分家另盖房子了,俩儿子给老人在村里找了个角落另盖了个小屋,简简单单一个院儿,正屋的房顶还是蓝色的石灰板。奶奶的老伴儿我十几年前就去世了,那时候我还在上初中,出殡那天我还扎了白头绳,走在送葬队伍的最后边,老妈那天对我说一定要哭,一定要掉眼泪下来,哭得越大声说明关系才亲,我这个晚辈的才是孝顺。
那天,送葬的队伍很长,队伍最头上的两个叔叔哭得撕心裂肺,鼻涕一直流到裤子上都顾不上擦,我本来一点都哭不出来,可是看到叔叔哭泣的样子,我眼睛也红了。队伍最后边是排行最小的族里的弟弟,三五岁,他们一边跟着队伍走着,一边拿着手里的魂幡杖玩弄着,嬉笑着。
“你妈不知道你回来了?你没提前跟你妈打电话吗?”奶奶问我。
“没有,我怕一跟她说,她就提前买这买那买一堆东西,她身体不好又什么都不能吃,哎.....”我长长叹了一口气,每次回来都是搞突然袭击,倒不是怕母亲张罗饭菜麻烦,而是喜欢看母亲突然见到我时脸上的那种欣喜。
“哎......你妈呀,身体不好还这么一个劲去干活,你们姊妹俩都这么出息了,你妈是想能挣一点算一点,不然一个人在家也闷得慌。”奶奶一边迈着小步子走,一边也叹息起来。
我说:“是啊,我和我姐都不在家,这么多年了。前几天给我妈打电话,我妈骗我说没去干活,这老太太,哎.......”
奶奶家的木门“吱啦”一声开了,院子中间是一棵大梧桐树,树底下拴着一只小黄狗,小狗正舔着一个空了的饭盆子,听见有人近来便“汪汪汪”叫起来。
梧桐树上知了兴奋地叫着,院子角落堆放着叔叔下地干活用的锄头铁锹耙子,浇地用的油布水带一卷一卷堆在墙角,墙根下的地里长着一簇一簇的狗尾巴草,还有几朵不知名的小黄花在阴凉下努力盛开着。
记忆一下子重新拉回到二十年前,拉回到那个一无所有又无比幸福的年纪,那时候父亲母亲在地里干活,浇水的水带从井边一直铺到麦子地,父亲在田里的席陇交叉口拿着铁锹控制着水流的方向,我就负责在井边看闸,父亲远远喊一声,我就把电闸合上去,父亲在喊一声,我就拉下来,水带里的水流得那么有劲儿,只要水带有一个细小的孔,水就从小孔中奋力挣扎出去,喷得比麦子还高,像个喷泉。
奶奶把我引进屋,我把行李放在墙角,看着奶奶屋里墙上挂着的那些早已经泛黄的老照片,还有那锈迹斑斑的烧水壶,炒饭锅,一股暖流涌上心头。
回家真好,只是有些时光再也回不去了。
四. 下一个十年
重返成都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直奔“背包十年”青旅,这是小鹏哥开的第三家青年旅舍,不同于丽江和香格里拉的两个民宿风,成都店充满了慢慢的设计感和都市风。
只是我来的不巧,小鹏哥刚刚离开去了北极,入住的时候前台小妹问我打算呆多久,我只是微笑着摇了摇头。
这是我说话最少的一段日子,同样少的,还有睡眠。
半个月之前离开成都的时候,跟老同学姜臻在酒吧喝了一整瓶杰克丹尼,那天恰好世界杯的八分之一决赛,我们一边看着球,一边喝着酒,一边诉着愁,一边强忍着满眼的泪水。
那天夜里喝完酒把老姜送走,我的两个手机就惨遭成都小偷的黑手,举目无亲的那两天,我落魄在成都街头,一心只想要逃走。
没想到,这么快我就决定重返成都,而这一次,我没再跟老姜打招呼,怕老同学担心,也怕给别人添麻烦。成都对我而言不过只是一座陌生的城市,不管它再火辣,再热情,再富有慢节奏的生活魅力,作为一个陌生人走在这里的大街小巷上,你能感觉到的,也只有陌生。
在青旅的二楼,小鹏把这十多年旅行中人肉背回来的书做成了一整面背景墙,半夜睡不着的时候我就悄悄起来跑到这里翻翻那些书,那些带着情感带着雨水和汗水痕迹的书,一页一页,不忍停下。
偶尔也会有个女孩坐下来,大家互看一眼,也都莫不作声,就那么静静坐着,临走的时候彼此也心照不宣,合上书,放回原位,就当时一段缘分尽了,然后互不打扰,然后各自安好。
成都还是一直在下雨,一阵又一阵,店里的那只大金毛名字叫“十一”,十一很安静,不管店里来多少客人,大厅多么热闹,十一都是一个人静静趴在门口,看着门外的雨发呆。
青旅街对面就是一家网红火锅店,天色一暗下来,门口就熙熙攘攘开始聚攒下排队等桌的人,十一透过玻璃门看着对面,对面的人也偶尔会看过来,店里灯光暗,他们看不见十一,多数时间里只能看到我,一个一袭黑衣的男孩儿在屋檐下静静看着雨,抽着烟。
在背包十年的第三天,我照旧还是下午四点醒来,严重颠倒的生物钟折磨得自己特别没有精神,下楼的时候电梯口有一个穿米色吊带裙的女孩也在等电梯,手里捧了一本小鹏哥十年前的书《背包十年》,姑娘长相很南方,个子也不高,皮肤白净,传说中的丹凤眼,还有那一双恰到好处的红唇。
吊带裙很长,一直盖住了脚,但是脚上红色的指甲油还是看得明显。
电梯一来,姑娘按了2楼,我躲在后边悄悄按了个“1”,电梯下行那种失重感跟飞机遇上颠簸下坠的感觉很像,只是比颠簸下坠要轻柔得多。电梯门一开姑娘便走了出去,我看了一眼楼层,是3楼,就在我想要张口喊她的时候,电梯门却“恰到好处”的关上了,然后又是一阵下坠的失重感。
那一声“你好”始终没有喊出来,之后也再也没见过那个姑娘,只记得那是一张南方姑娘的面孔,还有那本捧在手里的《背包十年》。
十年,对于一个人到底意味着什么?
十年很长,就像慢慢细水,流着流着就忘了身在何方,流着流着就忘了今夕何年。
我知道十年很长,长到经常让人精神恍惚,让人陷入记忆。
十年前我18岁,那时我有一片最美的天空,我每天都望着那天空傻傻地笑,每天会给她打好早饭,每天会看着她认真听课的背影内心涌起一片又一片幸福的波澜。
十年,幸福变得不再纯粹,天空也变得不再纯净,我经常蒙住自己的双眼,然后幻想着彩虹。
十年,小鹏哥环游了世界,写了四本书,造了三个青年旅舍。
十年,我脱下了学生装,穿上了飞行服,从初恋,到前任,从北方到南方,从海平面到三万英尺,从天涯,到海角。
成都一直下雨,一阵又一阵。重返成都的日子,我望着那滴落的雨,内心不再假装坚强,我开始承认自己正在走向低落。
我相信雨从天上来,在天空飘得即便再久,也终要回归大地,溅起一片水花。而我,即便走得再远,也终归要回家。
下一个十年,我会在哪里,我不得而知。
下一个十年,我只是希望身边有你,然后说一声——你好,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