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的街市

今天早上五点多就起来了。

放暑假的日子里,从没起这么早过。起这么早不是有什么急事,而是口渴的耐不住。之所以口渴到睡不着,是因为昨天晚上去赴宴吃席,喝了半斤汾酒。我平时不怎么喝酒,即使喝也不会喝这么多。席面上的菜好,就多贪了几杯。

一起来就跑到厨房,“咕咚”“咕咚”满饮了两大茶杯子水,才浇灭了口燥舌干。母亲听到了动静也起来了,看到我喝完水又要去睡,就说:起都起来了,就不要再睡了。每天晚上不睡,早上不起的,也没怎么锻炼。正好今天起得早,去卧虎山锻炼锻炼去。我不顾母亲说叨又钻回被窝,刚要入睡,母亲过来,二话没说,抽了我的枕头,掀了我的被子——叫你再睡!我执拗不过,只好起来去锻炼。

临出发时,我向母亲道:给我“两块钱”……母亲回道:我就知道你这个好吃鬼!好不容易起这么早,肯定是要了前去买吃的,是不是?说着给我掏钱。我嘿嘿一笑伸手接过钱——真个是两块钱——心想:妈,你也太实在了吧。母亲看出来我的心思,补了一刀:看你胖成啥了,没一个女子看得上你,还一个劲儿地贪吃;吃多了一会就该白费劲了。两块钱够够的了。经她这么一抢白,我只好把那两块钱揣兜里,悻悻地出了门。

天还是麻麻亮,被厚厚的云层覆盖着,村里静静的,晚上出来活动的“秋声”还在“曲曲”地叫着。“秋声”就是蛐蛐,因为它们在立秋后,天气稍微转凉才会出来。本地人就唤它们作“秋声”,这是方言的魅力所在。很早以前村里人是养鸡的,为了吃鸡蛋。后来人们都不养鸡了,鸡蛋都是买着吃。再后来,家鸡蛋卖的特别火,一度卖到38元一斤。人们都说养殖场吃饲料的鸡生的蛋没有家户人养的鸡生的蛋有营养。吃虫子草籽剩菜剩饭的鸡生的蛋,蛋黄颜色更深,是红黄红黄的。一般人是不吃家鸡蛋的,只有怀孕的妇女和婴儿吃。村里人看家鸡蛋价钱高,就又养起了鸡,农村便更像农村了。这会鸡叫了,路过村口大霸家时,他家的狗又朝我吠起来。我每天来来去去都经过他家,按理说也算熟人了,但是每次经过它还是会朝我吠叫,有时夜里回来,它冷不丁的叫唤会吓我一跳。我想难道这就是喂不熟的狗,后来又一想:我也没喂过它。但这仍然令我很是生气,我也就呲着牙跟它对峙。我敢这样不是因为我不怕狗,而是它是条被主人拴着的狗。

我们村到镇上——柳镇——不足二里路。中间只隔着一条河,过了河在经过一片菜地,穿过一个涵洞就到镇上了。这条河叫“四十里斗气河”,为什么这么叫?是因为一到冬天河面上就会蒸起袅袅的白烟,而且河水不会结冰。整条河发源于寨东,流向寨西贯穿整个县而后汇入黄河,全长四十余里。她是我们柳林人民的母亲河,但是并没有受到母亲河的待遇。河面上本来是条木板和钢索搭建的吊桥,前几年在一次大风中“腰折”,才改建成现代桥梁。在靠近柳镇的那段刻着完工建成的日期“公元二00一年11月11日”。我当年第一次看到这个日期,不免讶异道:这日子是本世纪最恰当的光棍节了吧!当然村里人不知道有个光棍节,知道了也不会在意。前几天有两个朋友来我村游玩,我还特意像他们“引荐”了这座桥——当然这是进村的必经之路。其中一个不失风趣地说:这桥是不是叫光棍桥了?我说这桥就叫桥,没有特定的名字。想想小时候,走在吊桥上一摇一摆的,桥下是清澈见底的河水——桥距河面二十米——而现在桥也成硬的了,桥下的河水黑了臭了,流量越来越小了,我的心里真不是滋味。

过了桥,路两边就是菜地了地里已经有不少的菜农在劳作了。有锄草的,有浇地的,这个季节该种白菜了。我不禁感慨:莫道我起早,更有早起人。菜农们早早地起来,采收了菜——诸如豆角,茄子,“洋柿子”,生菜等——到“硬化路”去卖,赚的是辛苦钱。上面说到的“洋柿子”就是西红柿。根据这个方言叫法,我大致可以推断出西红柿是外来物种。由此可见,方言中有历史的烙印,这也是方言的魅力。

走到涵洞里边时,地面上湿湿的的,洞顶还不时地有水珠滴下,这大概是昨天晚上下了雨的缘故吧。这洞约有三十来米长,里面没有路灯。白天都有些暗黑,晚上就更是伸手不见五指,在洞里只能看到洞口一处的光亮。我每天晚上回来的经过这儿时,眼睛直直地盯着洞口,以免自己走歪了碰壁。这个点洞里有“上班”的人从这里经过——与其说上班,不如说下窑——有上完夜班回来的,有上早班刚要去的。当然也有挑着茅粪经过的,每到此情此景,我就会想到一句话:酒香不怕巷子深。挑粪人自己闻不着臭,该怎么呼吸还怎么呼吸,该怎么喘气还怎么喘气。路人却见而躲之,或遇而闭气,这又让我想到一句话:在臭咸鱼房里待呆久了就闻不到臭味了——原话怎么说不记得了,只记得是这么个意思。

涵洞上方就是铁路,这是一条市内铁路,叫“孝柳铁路”。吕梁山区近几年才通了火车,但是这条铁路很早以前就有了。它主要负责把煤炭运出去,把其他物资运回来。是柳林的一条经济线。

涵洞出口处是一个垃圾堆。这里本不是垃圾堆放处。也不知是那户人家先在这倒起了垃圾,倒着倒着,倒得人多了,也就成了垃圾堆了。这又让我想到了一句话,是鲁迅说的: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有了路。我刚出涵洞口,就看到一个身长腿短的婆姨家骑着自行车,车把上挂着垃圾桶,晃晃悠悠来倒垃圾。她的腿短到让我怀疑她是怎么骑上去的。突然,她一刹车,屁股一扭,便从车上跳将下来,并随着车往前大迈了几步,才听当下来。我认得这个婆姨,这是街口卖芝麻饼子的秃头家婆姨。我问:你起的这么早作甚哩?她回:倒垃圾么!我说:你倒垃圾几步远的路,还骑个车?她回:我上茅房都骑哩,现在生活好了,我骑不起电动的,骑个脚蹬的也还行。我没再说话,心想:科技使人进步,还是退化?

到了街口,就到了汽车路上了。这条汽车路就是人们口中的国道,地图上叫“G307”。这是一个十字路口,由国道和文明街十字相交。三十几年前这条国道刚建成时人们都说:这路这么宽,是让汽车走的,可是路上一天也过不了几辆车,要这么宽的路作甚!人们去十里外的县城都是走着去的,也不觉着远。用我姥爷的话说就是:提起腿把子就到了。现在,这条路经过了几次加宽,还是时常堵。我爷爷曾经感叹:看现在的车多成啥样了,比当年河里的青蛙都要多。是啊,现在河里的青蛙都死绝了,车却多了。我不知道这两件事之间有什么联系,大概都是科技进步,社会进步的结果吧。

街口是一家卖包子的,在本地人眼里口头,这家的包子是最便宜,最实惠的。在本地街上刚开始把包子当早餐卖时,引进的是杭州小笼包样式的,太小。南方人秀气,做的包子也秀气,夸张地说:一口一个,囫囵吞枣般。而且供应的小米稀饭稀到能照见人脸上的雀斑。本地人实在,吃东西也讲求实实在在,就觉着小笼包不实惠。而这家的包子跟庄户人家包子一样,拳头大小,一个一块,小米稀饭稠稀适中,免费供应,管够了喝。因为这,这家的包子卖的最红火。早上起来要上班的男人——其实是下窑的人就爱上这家吃包子。

街口对面就是文明街了。这条街虽叫做文明街,但街上的人一点儿也不文明。当然也不是不文明,而是多年的语言习惯让人们的口中常吐出些脏言脏语。但人们普遍还是通情达理、善良淳朴的。文明街第一家就是秃头的芝麻饼店,我去时秃头正在打饼子——揉面,擀面,撒芝麻,放入烤箱。我经常问他你这芝麻饼烤的这么香,有甚的秘方?他眨鼓着着两只水泡大眼道:全在面上。再不多说。我只好打消了一问究竟的念头,买两个饼子走人。这条街上还有些什么店?三汝粮油店,二则水果店,马生蔬菜超市,老虎门市部,乃军碗团店,明明台球厅,还有一家长治人开的豆腐脑油饼店,等等。早快六点的时候,基本上都开了店门,洒扫庭除做生意。我兜里揣着那两块钱,犹豫着是先吃早点还是先上山,一个酒嗝打了上来,昨天海吃进去的鸡鸭鱼肉还未消化完毕——还是先上山吧

文明街走到尽头再往左拐,就到了硬化路了。这条硬化路是柳镇跟杨家湾的分界线 。路西侧属柳镇,路东侧属杨家湾这条路是本镇最宽最长的硬化路,所以人们就叫它硬化路。也就是说本地人口中的硬化路是特指,而不是泛指。硬化路是本镇的经济中心,市场中心。当年它只是一条硬化路,后来华晋焦煤公司在本地开了煤矿,把家属院修在路的两旁。华晋是国有企业,分矿的建成带来了超过一万的外地人口,当然也有少数的本地人在华晋就业——国企不是容易进的。这一下子带动了内需,带动了街上的经济发展。卖菜的原先都是挑了担子去十里之外的县城把菜卖给城里人吃的,渐渐地都把菜挑来硬化路卖。后来卖吃喝的,卖瓜果的都来了,整条街渐渐繁荣了起来。路旁及附近的房价上涨了十多倍。在街两旁有房子的人,也就成了我镇先富起来的一批人。

硬化路上头右拐,就到了通往卧虎山的一条笔直而上的路上,当然这条路也是硬化路。这路的坡度不大,适合人们爬山锻炼。路的两旁种植着一些柳树,槐树。再往外延就是荒掉的山地了。经济发展了,地没人种了,国家还有退耕还林政策,不种的地还有补助——当然这补助是微不足道的。有的人家把地卖给开发商,开发商把地铲平垫宽,修建了五六栋三十几层的高楼,采光极好,视野宽阔,但可惜住的人只有少数几户人入住,有的一整栋楼空空如也。那不是楼,是泡沫。

我拖着沉重的身躯,一步一步吭哧吭哧往上爬。我不是因为累而感到身躯沉重,而是我本就有个沉重的身躯——净重达90公斤。 我往上爬,我身前身后也有人在往上爬。当然也有“早行人”就从山上下来了。有哪些人在爬山?一类是腿脚不灵便的老人——他们少瞌没睡的,一辈子动弹惯了的,闲不下来;一类是半身不遂的四五十岁的壮年人——得了脑梗塞,脑血栓而致;一类是跟我体重不分伯仲的胖哥胖姐胖弟胖妹们,如果我们不好好锻炼减肥,我们将来也很可能成为半身不遂的人;还有一类既有钱又有闲的中年人们,他们九点上班或是不用上班,工作轻松,工资待遇优厚,闲着怕出毛病,也跑上山来锻炼;还有一类是婆姨人们,年龄稍大一点的就是儿女都成家了,媳妇熬成婆了,年轻些的就是把儿女交给老人照料,自己个来快活的。上学的孩子们很少来锻炼的。家长们谅解他们平时学业太重,而且放假还要“补课”,就让他们在家睡会懒觉。

话休絮繁。我快到山顶时,是飞跑着上去的。因为早上喝了两大满杯凉开水,再加上有氧运动,我的肠胃消化飞快,我是憋不住了才跑上山顶的。在卧虎山的顶峰,风景优美,空气宜人,伴随着小广场上飘扬的广场舞的音乐,轻松地解个手是多么让人心旷神怡呀!

山顶上修建如何?整体格局内圆外方,中间的圆形地带使用大块高级地砖铺砌而成,既是舞池,又是人们锻炼的主要场所。四周是用方砖砌成的人行道,绕着圆周修建了一圈各式各样的锻炼器材——有练手的,有练胳膊的,还有练腿的......应有尽有。最外围修了一米高的类似于长城墙的小围墙,防止人们不慎跌落。广场口上有一个小房子,房子里住着一个孤家寡人,但是他年龄不算太老,刚五十来岁。他是这个场地的管理人,顺便在房子里卖些饮料冰棍,毽子羽毛球等维持生计。

人们都锻炼些什么?有打羽毛球的,有三五成圈踢毽子的,有在墙边压腿儿的,有朝山呐喊的......山顶变成了人的山顶。有些人锻炼是当着玩儿的,一会儿玩玩这个,一会儿耍耍那个;而有的人就比较有规律,绕着圈把每个锻炼器材耍一遍,号称只有这样才能浑身上下里里外外全都锻炼到位。我不锻炼,我只是坐在长椅上看人们锻炼。我这身形体重,爬上山来已经算是锻炼到位了。看那边踢毽子的几个婆姨,把毽子踢得飞上飞下。一个键子过来的急,眼看接不到,就忙往后退一步,让毽子撞在她厚实的胸脯上,一缓冲,便又接住了。又一个键子飞过来飞向她的身后,她看都没看,前倾身子后抬腿,一个“天蝎翘钩”——没踢着毽子,踢着了身后正弯腰捡羽毛球的汉子。 汉子的两颗门牙瞬时蹦地,蹦了几下,被一个跳舞的娘们踩在脚下,随着舞步的变换,三踩两踢不见了踪影。那汉子张嘴疼地想骂娘,但说话走风,吐不清音,倒是血肉模糊的嘴腔被我一览无余。那婆姨感觉不对劲儿,忙转身问:没事吧?那汉子搭档说牙都找不着了还说没事,还不快帮着找牙。那几个婆姨并汉子的搭档帮着找起了牙。最后在一个垃圾桶旁边看到了那颗黄黄的牙。看到时,扫地的大妈正准备扫将去,背身和一伙人呼叫住。后来那犯事的婆姨跟那汉子一起去医院了,嘴上还说:没事,没事,你们继续踢。但她的表情比她的嘴巴老实多了——一副倒霉色儿。

其他的锻炼形式很多见,单单这大声喊叫很少见——这也叫锻炼?只见她们站成一排,口中“哎——”“哎——”地一声接一声地喊,直到喊不出声为止。我特地问了一个刚喊叫完的大妈,她说:这是为了把一晚上吸进去的晦气都吐出来。我问:那为甚最后喊不出声了。她答:你试一下不就知道了。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我张开口却不好意思喊出声。她笑说:这有甚不好意思的?身体重要还是面子重要?我终于在她的说道下喊出了声,一声比一声大,又一声比一声小,直至喊不出声。那几个婆姨看我不喊了,笑着说:这下知道了吧。我说: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心想:不就是气跟不上了嘛!她们喊完了山,舞首扬臂而去。

喊完了山,我就又坐在了长椅上。有一个半身不遂的中年男子先是绕着圈走,后来一拐一拐地向我走来——其实不是向我走来,而是向长椅走来,艰难地一腚坐在我身旁。他一坐定,就开始问我的话——这人身子不方便,嘴巴却伶俐——好像我跟他认识好多年一样,问话的语气像一个长辈,又像个探查户口的,真是自来熟。他问了我的家庭住址(哪个村的),年龄,学历,家中人口情况,父母姓名,职业等等(就差问我性别了,从这一点上我可以判断出他精神基本正常),我都一一作答,好像犯了错误的小学生在回答老师的拷问,又像一个犯了法的人在交代问题。但我知道他是闲得DT没事干,我也知道我家爷孙三代都是无名小农,他定打问不出个究竟。在小地方,非陌生化的环境中,总有一些人爱打听你的来龙去脉,想要摸清你的根底。他最终还是没能探出个究竟,我作闭目养神充耳不闻状。他看我这样,又艰难地扶着我的肩膀站起来,走了,头也没回。我想,他见了陌生人说了这么多话,可见在家里有多憋,也可见有个人能说得来话是多么重要。

我下到半山腰的时候听到路边树林里有个婆姨在唱晋剧,听人说她是一个来自岚县的婆姨人,每天都要在那边树林里、坟堆间唱晋剧。当然这也是一种锻炼的方式。她为何能风吹不动,雨打不误地来这儿唱晋剧——因为爱!因为一唱起晋剧,她就能忘掉所有的烦恼,仿佛进入到了另一个世界。能把自己的爱好和锻炼身体结合起来,这很重要,也很难得。

山也爬了,锻炼也锻炼了,还有甚事没干?我下山摸出兜里的两块钱,买了两个“油斜”饼子,一啃一啃往家走。再不回,太阳就晒将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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