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在一片湿冷中醒来,赤着身子,身边也没有任何毯子可以盖,她觉得自己本应在躺着,但其实是在站着。环顾一下周围,好像是在家里,桌椅摆放在熟悉的位置,电热水壶呼呼地冒着蒸汽,桌子上摆放着她刚刚做好的插花。自从得病之后,她的插花似乎也失去了往日的水准,但依然像她一样精致。
她觉得有一点不对劲,感觉面前的一切好像不太真实,又说不清到底是哪里,她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洁白无瑕的身体没有一丝丝衰老的痕迹,仍是那样紧致。她打开浴缸里的热水,放上一些花瓣,信手拿起餐桌上购物单旁的一根铅笔把头发潇洒地盘好,拿着一本小书走到飘窗那边。
她的家十分宽敞,简洁的布置显得更加空旷,但是配色又十分温暖,清新淡雅的格调。不同于贵妇的雍容,也不像小女孩那样的清新可爱,只是让人看上去就十分舒服。床边摇篮里的小男孩醒着,不哭不闹,开心地玩着挂在摇篮上的玩具铃铛。女人把小书放在她旁边打开,指着上面的画给孩子讲起了故事。小男孩好像很专注地听着,但其实他更是在用力看自己的妈妈,好像不多看几眼就要跑掉一样。
女人亲了亲孩子的脸颊,听到水声变了,预计水放得差不多了,就把婴儿车的帘子拉上,让孩子不要受到阳光长时间的直射。然后光着脚走到了浴室,试了试水温,就躺了进去。
自己有着很好的教育,很好的工作,父母也很健康。之后她出差的时候邂逅了一位她认为世界上最绅士的男人,那时的他带着贝雷帽,背对着阳光,帽檐遮住了深邃的眼睛,让人看不确切的面庞透着坚毅。她很快和他走入了婚姻的殿堂,并有了爱情的结晶。
然而就在半年前,他因为自愿申请在战地做记者,被一片流弹打中,就那么走了。
她和一般的女人一样悲伤,却比一般的女人站起来得更快,她把全部的爱都倾注在孩子身上,因为她看到孩子和她的男人一模一样,她能被这样的男人爱过,是无怨无悔的。
但她最愤怒的是,在经历过这一切之后,为什么偏偏厄运又缠上了她。她没有任何生活恶习,一直以为自己只是老胃病,或者是生孩子落下的老毛病,偶尔会有点憋气,知道有一次便里面有点发黑,过了很久才在父母来北京帮她照顾孩子的时候去医院查了一下,一查就发现血色素只有七克,属于很严重的贫血。而在进一步的检查中,医生告诉她肚子里有一个瘤子。这个瘤子的破溃造成出血,同时也吸取了她身体的营养。
过几天,她就要去医院做手术了,而现在她就在浴缸里漫无目的地想象着未来的种种,甚至有些失神。
突然间,她感到肚子一下子被撕裂了,同时感觉有无数的人在拉扯她的身体,而她像被鬼压床一样一动不能动。她想放生大叫但是又怕吓到自己的孩子。她觉得仿佛不是疼痛,而是身子不能移动的恐惧让她绝望,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感觉浴缸里的水都变成了水泥,一点点凝固着,让她的皮肤逐渐变得麻木,感觉不到一丝疼痛,但是无法掌控。
她感觉自己躺在水泥当中,水泥对胸口的压迫让她越发难以呼吸,她的喉咙里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塞满了东西,但是感觉呼吸起来稍微舒服了一些。她整个人逐渐往下沉,沉到了水面之下,沉到了一个巨大的空间里。
她突然可以移动了,但是不能说话,两边都是漆黑的。这个空间充斥着温暖的略带甜腥气的液体。她有种错觉,这好像是母亲的子宫里,她身上连着一串一串长长的管子,接到墙壁上,而自己是这个空间唯一的生物。
我原来是在梦中。
她感觉一阵一阵的疼痛袭来,但是又不那么真切,她觉得有些头晕,感觉有无数的人在向各个方向拉扯着她。她想小便,但是又觉得怎么也排不出去。只有一种感觉是比较确定的,就是她感觉一阵子欣快,好像自己的男人就在自己体内,起起伏伏的那种美妙的痉挛一阵一阵袭来。
她知道自己被关在一个密闭的空间里,等待着一个时刻天窗打开,阳光洒进来,有人发现这里有个人,她就可以出去了。身上的不适持续地存在着,但是并没有痛苦,她反而期待着。她的脑海当中挥之不去的是那个傻愣愣但是真诚的眼神,那个不帅但是很温柔的眼睛一下子让她平静了下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好像感觉自己的身体少了一块,内心仿佛都被掏空了一样,但是却很轻松。难道是瘤子切掉了吗?我好了吗?孩子,等妈妈回去。妈妈和你说是要去给你找爸爸回来,妈妈骗了你。妈妈其实只是要把健康的自己带回来给你,只要能活下去我什么都可以不要,我就要回来安安静静地看着你,看着你长大,看着你吱吱呀呀,我会给你看爸爸的照片,我会让你先学会叫爸爸,他是一个好人,一个那么好,那么好的好人。
女人蜷缩成一团,好像觉得身上越来越冷,觉得喘气越来越费劲。她突然意识到是不是生孩子时候那会的心脏病又犯了。那时候的怀孕的时候得了妊高症,就是妊娠性高血压。医生或她的心脏受到了严重的影响,好像撑成了一个大水球,虽然后面可以逐渐恢复,但是也遗留了心律失常的毛病。但是一般也只是偶尔心慌一阵,并没有大碍,于是她也并没有往心里去。
她越发地感到难过,冷汗仿佛不受控制地从毛孔中渗出。心口仿佛压着一块石头,狠狠地把胸口挤得凹下去。她捂住心口,大口喘着粗气。一串一串的气泡从她口中呼出,之前的设定仿佛被这个空间推翻了,她仿佛被困在一个硕大的骨架当中。
咚咚咚!
她仿佛听见有人在撞击墙壁,巨大的骨架被强大的力量挤压着,每一次都把新鲜的血液从管道中带进来,她好像又能呼吸了一些。她望着天花板,仿佛她在一个冰窟窿里,有很多人在上面隔着冰层往下看。
他们发现我了!
她一边努力地喘气,一边努力地祈祷。上方的冰层剧烈地上下起伏着,每一次起伏都让她好受一些。她心中念着那个呆萌的少年,现在似乎透过冰面可以清晰的看到。没错,就是那一双眼睛,此时那双眼睛通红色,巩膜上嵌满了血丝,他细嫩的肢体发疯一般地捶打着冰面,手上的血肉都有些模糊,指甲似乎都已经被掀掉,露出殷红的甲床。
快出来!别睡了!
轰隆一声,仿佛天破了个大洞,耀眼的光芒洒了下来,她的世界都在疯狂地摇晃。她感觉到四周的水都仿佛在向上涌去,让她的身体仿佛也轻了很多。她摆动双腿慢慢向上游去,水底的气泡摇曳着从她身边划过,她觉得仿佛很幸福,她看到那双眼睛在怒吼着命令着她一直往上游,向着他的方向努力伸出手去。
如果万能的造物主存在的话,它应该会看到深蓝色的水底,一个赤裸的女人身上闪烁着斑驳的光影,上方的亮光呈千万束洒下,霓虹灯一般摇摆着,气泡俏皮地点缀在画面上,一个少年一只脚蹲在冰面上,向幽暗的深处用力地伸出手去。少年不高大,还很清瘦,但却散发出不容质疑的气息,仿佛王者一般看着她。
她仿佛看到少年身边站着一个孩子,那个孩子笑着看着她,两只手开心地拍着,眉宇之间就是他那个朝夕暮想的男人。
阿城,阿城是你吗。
美丽女人呼唤着自己男人的名字,脸上仿佛再也没有了恐惧和痛苦,安静地笑着,她仿佛感觉到这一刻她似乎是幸福的。每个人活过一生都可能会有一刻希望时间永远定格,可能是婚礼交换戒指的刹那,可能是离家几年回到家中狗狗哭泣着扑上来的刹那,也可能就是出门吹吹风,你觉得温度不高不低,就是那样刚刚好的刹那。比如这时候,她的手眼看着就搭在了少年的手上。
但仿佛指尖都触碰到了,但就差那么一点点,女人的手凭空划过了。
女人仿佛开始下沉了,她的手也慢慢收了回去。看着少年疑惑而愤怒的眼神,她就那样安静地微笑着,好像此刻成为了女神一般,浑身都绽放着月光一般的色泽。她看着那一双眼睛,轻轻地挥了挥手,目光温柔地看向后面的小男孩。
再见,阿城,再见,木木。
女人渐渐地沉了下去。她缓缓闭上了眼睛,黑暗从四周伸出触角,仿佛水墨一般渲染过来,湮没了她整个身体。最后消失的,仍是她那一张安静的美丽的脸,嘴角微微地上扬,让人悲伤,但又被她的幸福感深深地感染。
正如雪夜里你看到一个流浪汉抱着他的孩子,你很想上前给他一点钱,但是看到流浪汉和她的孩子开心地玩着拍手的游戏,孩子喘着褴褛的衣服但肆意地笑着,转着圈地跳着,他也跟着傻傻地跳着,偶尔还做个鬼脸。你突然不忍心打扰他们,你仿佛觉得相对于他们,你才是需要被怜悯的那个。
女人的脸完全的沉了下去。
步理一下子向后倒去,失去平衡一屁股坐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