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夜刺
除夕夜。赵国都城邯郸。
虽然已近子时,邯郸城里却灯火通明,赵国百姓在爆竹声中辞旧迎新。这是赵孝成王十一年,距邯郸之战已过去了整整一年。
城中百姓对那一战刻骨铭心,十万秦军把邯郸城围得铁桶般严密,与守城的赵军相持十一个月,双方皆死伤惨重。邯郸城苦撑至粮草断绝,以致“以骨为炊”“刎子而食”。但在相国平原君赵胜带领下,赵军上下士气高涨,誓死抵抗。故秦虽虎狼之师,却也久久拿不下邯郸。且迫使秦昭王阵前换将,以王龁代王陵,然龁督师五月有余,终进不得邯郸。是年十二月,平原君求救于魏、楚。魏公子无忌义窃虎符,锤杀魏将晋鄙,将魏军会师春申君率领的楚军。魏楚联军分袭秦军两翼,赵将廉颇亦引赵军自城中杀出。秦军三面受敌,全线崩溃。王龁率秦军西退数百里,入汾城才稍事喘息。联军此役重创秦军,一并收复六百里失地,声威大震。邯郸围解,赵孝成王论功行赏,公子无忌功莫大焉。然无忌以窃虎符,杀晋鄙故,不得回魏。公子姊为平原君夫人,留公子暂居邯郸。公子自此便在平原君府上住下,日则遍访邯郸名士,夜则与平原君夫妇把酒畅言,倒也自在。邯郸百姓对这位救命恩人拥戴的紧。平原君府也成了他们最敬慕的所在。
此时的平原君府却显得有些冷清,平原君及夫人带领家眷进宫拜见赵王,府中家丁随去其半。剩下的看管好火烛,便早早歇着去了。忽然,一个黑影轻轻跃上墙头,四下打量过,又轻轻跃入墙内。接着身形一纵,冲着相府西首的一栋阁楼疾驰而去,那阁楼烛影憧憧,在夜色里格外分明。
黑影轻功了得,分花拂柳,竟无半点声息。堪堪奔至阁楼前,微光中但见黑影一身夜行衣,黑纱蒙面,背插宝剑,身形袅娜,竟似女子。她且行且停,竟能避过巡查岗哨,对府中地理也似熟稔。她抬头看了看南向的一扇窗子,那里灯火最亮,窗纸上是一个男子的剪影。黑衣女子环顾四周,未见异常,便以一招旱地拔葱跃至窗前。她用舌头在窗纸上舔个窟窿,俯身向里看了进去。
屋里放着一张桌子,桌旁端坐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正秉烛读书。烛光辉映下,只见男子剑眉朗目,面皮白皙,颌下微留短须,态度闲静潇洒,竟有一种泊然之气,令人肃然起敬;又兼温文尔雅,观之可亲。黑衣女子一见之下,胸口一阵起伏,似有莫大愤慨。她回手拔剑,却拔了个空,不由一阵大惊,背上宝剑已不见踪影。回头看时,只见夜色茫茫,半个人影也没有。她正待起身,却听得屋里男子开口说话了:“足下远来辛苦,无忌已备下水酒,愿为足下洗尘接风。不知肯赏脸否?”
原来,中年男子不是别人,正是声名赫赫的信陵君魏公子无忌。
黑衣女子见信陵君觉察,也不答话,推窗便入。双脚刚落地,手上忽然一紧,低头一看,自己的宝剑竟握在手里。同时一个苍迈的声音慢悠悠的说道:“足下把吃饭的家伙看好了吧。”
黑衣女子心头一惊:“原来是有人拿了宝剑。对方的武功端的高明,妙手偷走宝剑不足为奇,可又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将宝剑送回,江湖上有此手段之人绝不超过十个。”想到这里,背上顿觉凉风嗖嗖。
高手在侧,逃走已是不能。黑衣女子索性心一横,挺宝剑刺向信陵君,娇声叱道:“逆臣贼子,拿命来!”烛光下宝剑闪着寒光,恰似一泓秋水,直奔信陵君咽喉而去。信陵君手不辍书,神情泰然,似乎已读书入境,超然物外。眼看宝剑已奔至面前,黑衣女子心下大惊:“这魏无忌如此好整以暇,难道是赚我入彀?江湖传言魏无忌师从刺客专诸,剑法已在江湖一等高手之列,难道是真的?”
她这么一愣神的功夫,斜刺里一声暴喝:“小贼看剑!”一个青年男子挺剑而出,一招白虹贯日,刺向黑衣女子胸口。
黑衣女子不由回剑招架,两剑相交,“铮”的一声,蹦出火花。青年男子向后跃开,站在信陵君身前,横剑相护。黑衣女子直觉对方宝剑传来一股极强的力道,直震得自己虎口发麻,几乎握不住剑。她也向后退了一步,这时她发现信陵君身边又多了一个巨人,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那人身高过丈,虬髯虎须,凛凛然一股大家气派,让人不寒而栗,他双手缩在袖管里,双袖肥大,似乎藏有兵器。相比之下青年男子则显得稍有稚嫩,面如冠玉,目似郎星,长身玉立,俨然一位贵介公子。
只是一个回合,黑衣女子便知自己不是对手,她正思索如何全身而退,青年男子说话了:“小贼还不报上名来,免受皮肉之苦。”黑衣女子并不搭话,只把眼睛直直看着信陵君,眼中满是怒意,似乎要喷出火来。青年见她不理,心头火起,宝剑抖个剑花,说道:“叫你见识少侠手中宝剑!”
“长风休得无礼!”信陵君突然抬头说道。那叫长风的青年对他的话极为听从,硬生生收回宝剑,一脸怒意的看着黑衣女子。信陵君放下书,站了起来,缓步踱到黑衣女子身前。黑衣女子见他过来,不由心生畏惧,长剑护体,向后退了一步。却见信陵君笑吟吟的对她道:“姑娘应该不是秦国的刺客吧?”黑衣女子依旧不回答,只是拿眼睛看着信陵君,眼波盈盈,竟已含泪。
信陵君接着说:“既然不是秦王派来的,无忌又何处得罪了姑娘呢?”黑衣女子听得“何处得罪”这句话,再也按耐不住心头怒火,厉声道:“好个魏国的公子!满口的仁义道德,却原来是个卖国求荣的小人。魏国百姓一向亲你敬你,魏国君臣也待你不薄,你竟能舍下祖宗家业,跑来这里享清闲。你有何脸面面对魏国的列祖列宗?你枉杀忠臣,又怎对得起为魏国捐躯的万千将士?”
信陵君生性豁达,些些琐事不萦于怀,但黑衣女子这么怒骂,却点到了他内心深处的伤痛。纵使他处变不惊,仍不免额头见汗。那个叫长风的青年听黑衣女子如此骂信陵君,心中又急又怒,喝道:“一派胡言!义父他心中的苦,你……你们又有谁能体会?你……你……”声音竟已哽咽。
黑衣女子不为所动:“心中的苦?是不是因为错杀忠臣感到内疚呢?”信陵君听她这话,双手负在身后,仰天长叹一声:“唉,晋鄙将军忠君爱国,战功显赫,实乃国家栋梁,他的死对魏国来说是莫大的损失。”语气凄凉,衷情委婉,令人闻之落泪。黑衣女子闻言,眼中珠泪盈眶,轻轻啜泣起来。信陵君心念一动,道:“我听姑娘是汴梁口音,姑娘莫非是晋将军的……”
黑衣女子拭干眼泪,昂然道:“不错,我正是晋鄙将军的女儿晋意如!”说完,伸手摘下面巾。众人但觉眼前一亮,只见这晋意如十八九岁年纪,眉如远山,眼似秋水,竟是一个风姿楚楚的美人。
信陵君也是一惊,道:“你是晋将军的千金?”晋意如道:“正是。父亲大人王命在身,不肯随你发兵救赵,你便让朱亥杀人,我今天就是来为父报仇的!”说话时,两行清泪顺着她雪颊流下,好似梨花带雨,她接着说道:“今天你们人多势众,我学艺不精,不是你们对手,落在你们手里,我死而无怨。只是晋家子弟不会放过你们的。终有一天,会有人替先父报仇的。”
信陵君又是一声长叹,他身边的巨人突然开口说话:“女娃无礼!莫说公子不是滥杀之人,便是我朱亥虽为屠户,也懂得敬重老英雄!晋将军是我魏国栋梁,我们岂能杀他?天下的庸人不明就里,就会胡说八道。晋将军深明大义,自刎成仁,纵然让我朱亥背负杀害忠良的恶名,遭世人唾骂,又有何妨?”原来他就是朱亥,声音苍迈洪亮,竟是刚才夺剑之人。
晋意如愕然道:“你说什么,父亲大人是自刎而死?”信陵君并不作答,他回头看了看朱亥,朱亥会意,转身离开房间。一会功夫,他又返回,两手各多了一个锦盒,他把锦盒交到信陵君手里。信陵君将两个锦盒各自打开,托在手上,呈到晋意如面前,说道:“姑娘请看,此是何物?”
烛光中只见两个锦盒中一个放着一块碧玉腰坠,一个放着一把镶金短匕。晋意如一看之下,泪如泉涌,她一把抓过短匕,“噗通”跪倒在信陵君身前,放声大哭起来:“意如错怪公子,还请公子恕罪”。
信陵君赶忙扶起晋意如,说道:“晋姑娘快快请起,晋将军临终前以此两物相托,说如见到他的至亲,可将两物交付。这其中莫非有什么隐情,姑娘可否告诉无忌?”
晋意如缓缓起身,一边拭泪,一边说道:“不瞒公子说,家父带兵在外,常常身处险境,这把匕首他随身携带,寸步不离。他曾经说过会将此匕首交付最信赖之人,此人可托以身家性命,日后晋家人见到持此匕首之人,当以自家人视之。外人并不知此约定,意如是以知错怪了公子。公子得家父如此信赖,又怎会是意如杀父仇人?而我却想要杀公子以报父仇,意如真是罪该万死。”
信陵君喟然长叹,说道:“晋将军心思缜密,不亏一代名将。姑娘不必自责,无忌未能及时安抚将军家眷,也有过失。那日无忌以虎符请晋将军发兵,将军虽未置可否,其实早有发兵之意,只是王命在身,不得不从。无忌与将军共述天下利害,都认为赵与魏唇齿相依,赵亡则魏亦不保,发兵看似救赵,实亦救魏也。只是如果将军发兵,则是对抗王命,要满门抄斩。自古忠孝难两全,将军为天下百姓计,自刎成仁,无忌遂得以引兵救赵。”
晋意如听得信陵君一番言语,想到父亲横剑自刎的情景,不由肝肠寸断。却听信陵君接着说道:“当时我与朱亥俱在,晋将军以此匕首及腰下碧玉相授,请无忌代转家人。托付完毕便拔剑自刎,事出突然,无忌措手不及,至今悔莫大焉!无忌得以却秦存赵,全赖晋将军舍生取义。无忌已早将此事禀明赵王,赵王大赞晋将军侠烈之风,许以晋家后人封地,姑娘既然来到汴梁,不如明日随我拜见赵王,以遂赵王面谢之愿。”
晋意如亡父之痛正剧,听信陵君说起见赵王之事,心中茫然,沉思一番,说道:“公子好意意如心领。功名富贵,不过是身外之物,意如并不看重。赵王美意,晋家受之有愧,意如也不敢当。眼下重要之事另有其他,意如要赶快去完成。”
信陵君问道:“不知姑娘还有何事要办,无忌是否帮的上忙?”
晋意如忽然一笑,道:“我对公子的误会已经释然,可晋家其他子弟并不知真相,估计父亲的门客们正设法来刺杀公子呢,我要赶快赶回汴梁,将真相告诉我母亲和兄长,消除他们心里对公子的敌意。”
信陵君道:“如有机会,无忌愿登门向令堂与令兄谢罪。”抬头看了看窗外,夜色正浓,烟花爆竹之声已经听不到了,整个平原君府静如无人。他接着说:“夜色已晚,姑娘先去歇息吧,有什么事天亮咱们从长计议。长风,让侍女们为意如姑娘准备客房和几套衣服。”长风答应着去了。信陵君看着长风离开的背影,道:“长风是个孤儿,他父亲原是赵国将军,在白起坑杀四十万赵军的那场战争中被杀,他母亲也悲伤过去离他而去,我看他聪明懂事,就收他作义子,也教他些拳脚剑术。刚才冲撞了姑娘,还望姑娘不要责怪于他。”
晋意如一笑,还未回答,侍女进来请她去看房间和挑衣服,于是晋意如随侍女去了。信陵君和长风朱亥也各自安歇去了,一宿无话。
这正是:
寻仇女惊闻真相
信陵君细剖实情